桓容(210)
“谢氏?”王淑仪蹙眉,“哪个谢氏?”
“建康城内还有哪个谢氏?”南康公主反问。
“莫非是陈郡谢氏?”
“自然。”
犹如惊雷劈下,殿中瞬间陷入寂静。
陈郡谢氏?
王淑仪和胡淑仪双眼瞪大,打好的腹稿再没法出口。
她们想说南康公主胡诌,堂堂陈郡谢氏,如何会纡尊降贵和桓氏结亲,还是主动登门?
仔细观察南康公主的表情,底气十足,压根不似说谎。
霎时间,茫然、不甘、烦躁甚至郁愤一起涌上,滋味实在难言。
陈郡谢氏尚未达到顶峰,比太原王氏差上一截。然谢安声名远扬,又有谢玄等出众郎君,早被视为顶级门阀。
同谢氏结亲,几人想都不敢想。
万万没料到,谢氏会主动向桓容求亲,而南康公主相信巫士之言,竟将这样的好事拒了!
几名淑仪惊色难掩,司马昱和褚太后心情复杂。
司马曜低下头,想到自己未来的嫡妻人选,控制不住的攥紧双拳,被妒火烧得红了双眼。
抛出这记惊雷,南康公主不再多言,任由对方去“消化”。
是否会消化不良?
与她何干?
这些人最好歇了心思,休想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塞过来。以她们的家族背景,做个妾都是高抬,想为嫡妻?脸有多大?
桓容保持沉默,任由亲娘抄刀子一通狠扎。
扎死扎伤随意。
真把上头那位惹急了,大不了带着亲娘离开建康。真能促成此事,他还要谢谢对方。
不过,为免麻烦,回去后需给谢兄送信,将事情解释清楚。
既然将谢氏推出做挡箭牌,该给的好处必须给。他不认为谢安谢玄会计较,但谢氏族中总要给个交代。
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故意传播流言,挑拨两家的关系,绝对是得不偿失,对今后的发展百害而无一利。
经过短暂冲击,几名淑仪品出味道,决口不提结亲之事。话题转到幽州商货,尤其对西域市来的香料珠宝感兴趣。
“听闻幽州有海商?”
“的确。”桓容颔首,转向司马昱,笑道,“海路初开,仅同扶南、林邑及天竺等国通商。彼尤喜花色艳丽的丝绢锦缎,常以犀角、象牙、琉璃、琥珀及彩宝香料市换。”
“然海上不比江河,一者需大船,船工均要熟手。二来风浪不定,如遇到大浪狂风,人船尽没。”
“自商路开通以来,已有不下五艘海船沉没,百余人不见踪影。有商人船工侥幸被渔民所救,保住一条性命,整船货物却是落于海中,不得寻回。”
“另有亡命之徒专截海商,手段凶残,甚于陆上贼匪。”
桓容侃侃而谈,话题围绕商业,半点不提政治。
众人听得入神,殿中不闻杂音。
桓容说话十分有技巧,既言明海商之利,又表明其中危险,直言是用命来搏。明白告诉殿中之人,想要获利,可以,但要做好葬身大海喂鱼的准备。
换成士族豪强,桓容九成会换一种说法。
晋室?
鉴于之前的教训,实在不想同对方有太多利益瓜葛。
不是他过于计较,实在是对方行事太不地道。
一船船的海盐送入建康,每季的利润不落分毫,隔三差五还有新鲜的海外方货,结果呢?
该坑的照样坑,差点坑去他的小命。
不能说司马昱必定和褚太后一样。然就经验而言,小心驶得万年船。与其今后挠头,不如从源头堵死。
桓容态度明白,王淑仪等人听不出端倪,司马昱和褚太后却是一清二楚。
两人如何想,会不会认为他是心存不满,桓容压根不在乎。
参照渣爹,手中有权有钱,谁怕谁啊?
北地,豫州
秦玒伤势渐愈,开始帮秦玸处理州内政务。刘媵问过良医,确定儿子没有大碍,便开始打点行装,启程返回西河。
同行两队甲士,并有一辆囚车。
车内是不成人样的贺野斤,蜷缩成一团,四肢骨头俱已折断,偏偏没有咽气。
“哪能让他轻易去死。”刘媵浅笑道,“总要带回去给阿姊看一看,砍了脑袋挂上城墙,也好震慑宵小,顺便和阴氏作伴。”
秦玒秦玸齐刷刷打个寒颤,愈发肯定,千万别惹亲娘,后果绝非寻常可以承受。
“快些回去吧。”刘媵坐在车上,双眸微弯,红唇饱满,时而扫过囚车,眸光似寒风般凛冽。
西河郡
接到秦玒已无大碍,刘媵返程的消息,刘夫人松了一口气。再看秦璟送来的绢布,又不免皱紧眉头。
桓容送来良药良医,救下秦玒性命,对秦氏有恩。此次提前行冠礼,秦氏的确该送上一份厚礼。礼单她早已经拟好,比寻常更厚上三成。可儿子又送信来,言明需再添一枚玉钗。
这也没什么。
哪怕是秦汉皇室之物,照样能寻出几件。
但是,鸾凤钗?
刘夫人看了两遍,确定不是笔误,无奈捏了捏眉心。
秦璟行事她一向放心,这次却有些参不透。他难道不晓得鸾凤钗不能随便送,一旦送出,就有暗示联姻之意?
是个女郎也就罢了,正可了结一桩心事。
可对方明明是个郎君!
这样的礼送出去,不怕结仇吗?
越想越是头疼,刘夫人放下绢布,只盼着刘媵能早点归来,也好多个人商量,帮她仔细分析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礼
东晋咸安元年,前秦建安七年,六月,辛卯
自台城归来,思量司马昱的种种举动,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一番,二度出城,请见桓大司马。
和前次相比,桓大司马形容依旧苍老,面色却古怪的红润,精神也不错,说话时中气十足,压根不像患病。
听到司马昱确为冠礼大宾,并有意为桓容取字,桓温朗声笑道:“阿子大才为世人共知,官家有意如此,乃桓氏之荣。”
桓容不说话,心知桓大司马绝非夸过就算。
“然我早先已言,将亲自为你取字,官家好意只能心领。”桓大司马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貌似十分遗憾。
桓容暗中撇嘴。
比起演技,司马昱堪称一流,渣爹也不遑多让。
遗憾?
骗鬼去吧。
他问过亲娘,为何渣爹执意为他取字。以渣爹的作风,这事实在奇怪。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道:“世子字伯道。”
桓容有点懵,不太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仔细思量一番,方才恍然大悟。
魏晋重门第嫡庶,士族寒门天上地下,嫡庶身份天差地别。体现在起名取字上,同样十分明显。
嫡长为伯,庶长为孟。
孙策字伯符,母为孙坚嫡妻,曹操字孟德,生母为曹嵩侧室。
按照规矩,桓熙是桓温庶长子,取字应为孟道。不知桓大司马作何考虑,偏偏用了“伯”字。序之以下,桓济为仲道,桓歆为叔道,轮到桓祎和桓容,则应用“季”“玄”二字。
如果两人都是庶子,事情很简单,直接排序就是。
问题在于,桓容不是庶子而是嫡子,更是南康长公主所出!按此排序,无异是挑战“嫡庶”规则,必将为世人诟病。
无论请周氏大儒还是司马昱取字,问题都会当面揭开,引世人侧目。换成桓温,略做些文章,好歹能堵住世人之口。
是不是掩耳盗铃,目下也顾不得许多。
估计桓大司马始终没能想到,重视的儿子扶不上墙,一个赛一个草包,忌惮的却格外出息,想压都压不住。
如果桓容懦弱无用,声名不显,纵然出身尊贵,照样会被兄弟压制,早晚沦为别人的踏脚石和牺牲品。
可惜世事难如愿,偏偏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桓大司马满嘴黄连,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想通这一点,桓容有九成肯定,自己的字不会延用“伯仲叔季玄”。至于会用哪个字代替,全在渣爹考虑。
“官家有言,嘉礼可于太极殿前举行。”
“太极殿?”桓温面露诧异,斟酌片刻,道,“此举恐有不妥。”
桓容有晋室血统不假,但终归姓桓。
既非皇子又非宗室,仅凭生母身份就选在太极殿加冠,十成会招来世人非议。宗室外戚首当其冲。
好的会赞颂天子恩德,羡慕桓氏尊荣,桓容今后必定青云直上,不亚其父。不好的肯定会指责桓氏嚣张跋扈,桓温篡位之心不死,桓容更得其父“真传”,小小年纪就逼得天子让步。
归根结底,姓司马的都没有这种待遇,桓容何德何能,可以如此特殊?
“此事不可应下。”桓温沉声道。
“阿父放心,阿母已代儿婉拒。”
在这件事上,桓容和桓温立场一致。
无论两人之间有什么分歧,是不是想彼此捅刀,牵涉到桓氏,关乎自身根基,必须抛开成见,暂时站到一边。
在魏晋时代,家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司马昱有心也好,无心也罢,真在太极殿加冠,桓温父子十成被坑,桓氏同样跑不了。到头来,整个家族都会被流言困扰,成为“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典型。
“冠礼选定在桓府,吉日由扈谦卜出。”桓容正色道,“届时还请阿父移步。”
“自然。”
不是青溪里而是桓府,代表南康公主和桓容主动让步。
桓温有了台阶,加上建康状况越来越糟,急着返回姑孰,自然不会给双方找不自在。为表“慈父”之心,命人呈上一只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古朴的木簪。
簪身呈锥形,似一柄长剑,簪头即是剑柄,雕刻成虎头形状。
“此簪乃祖宗之物,历代传于嫡长。如今给你,当是尊奉古训,莫要辜负为父一片心意。”
郑重接过木盒,桓容行稽首礼。
“儿遵阿父教诲。”
为何给了他而不是桓熙,桓容不打算深究。
桓温满意颔首,待桓容直起身,开口道:“我后日还府,待你冠礼结束便回镇姑孰。”
“为何这般着急?官家不是要封阿父为丞相?”桓容故作惊讶。
桓温却似没有发现,继续道:“时下北方不稳,秦氏有挥师一统之志,苻坚不会坐以待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我如何能安稳于建康?幽州位于冲要之地,你当尽心尽责,不可稍有疏忽,以防乱兵南下,引来大祸,累及万千百姓。”
“阿父为国为民,有扛鼎之功。儿终归年少,实在思虑不周。”桓容面现惭色,不忘给自己比个大拇指,演技有进步,继续努力!
桓温垂下眼帘,对桓容的表现还算满意。咳嗽两声,面上红润渐渐退去,显然无法支撑太久。
“时间不早,回城去吧。”
“诺!”
桓容再行礼,起身退出军帐。
中途遇上匆匆赶来的郗超,见他手中抱着一只方盒,似为道家之物,不禁挑高眉尾。
“五公子。”
郗超在桓温幕下,不久前升任散骑侍郎,在朝中地位日高。与桓容算有一段“师徒”情谊,见面不称官职而称公子,倒也不算稀奇。
“我观郗侍郎形色匆匆,可是有急事?”桓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