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58)
下了这道懿旨,摆明站在郗愔一边,十成会得罪桓温。如果桓温一气之下放弃北伐,直接起兵攻向建康,岂不是弄巧成拙?
“太后莫不是还想着术士的卦象?”
“南康!”
“太后,扈谦的确是个能人,但他终归不是神仙!”南康公主道,“他能算准琅琊王府的子嗣,未必能算准王朝皇运!”
褚太后沉默了。
“不提本朝,追溯至秦汉,异士能人何止千百?”南康公主见太后神情松动,加重语气道,“太后熟读史书,理应记得,汉末乱天下的张角举的是什么旗,打着的又是什么幌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褚太后神情陡变。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如果真的天下大吉,如何会有这烽火绵延的一百多年?
“太后,那老奴在乎名声。如若不然,早在升平四年,皇姓就该换了。”
南康公主了解桓温,甚于任何人。
如果桓大司马有意起兵夺权,绝不会等到今天。他最擅长用的手段是“威逼”,逼得对手自乱阵脚,将他索要的一切拱手奉上。
郗超屡次劝说桓温夺取皇位,死活没等成功,就是没有把准桓大司马的脉搏。
南康公主却能一眼将他看透,告诉褚太后,北伐没有成功之前,桓温不会轻易起兵。
如果可以,她宁可没有这份能力。
看得越真,越会明白当年有多傻,傻到让自己都觉得可怜。
经过南康公主一番劝说,权衡利弊之后,褚太后终于发下懿旨,挽留郗愔在朝。
“阿讷,你去请天子,”褚太后顿了顿,神情现出一抹不耐,“罢,不用请他过来,直接传我之言,历朝贤臣请辞,天子无不恳言挽留。郗氏于国有功,郗方回实为扛鼎之臣。今北伐在即,国不能失贤臣,军不能失良将,务要下旨挽留,不致国失鼎臣,朝失栋梁。”
“诺!”
宦者领命退出内殿,南康公主心知事成大半,神情微缓,令殿外的婢仆入内,捧出装有金钗的木盒,送到褚太后面前。
“往日里都是往外抬,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褚太后看着木盒,难得戏谑一回。
“瞧太后说的。”南康公主打开盒盖,故意不看褚太后的神情,道,“这是瓜儿送来的,太后看着如何?”
褚太后坐正,拿起一枚金钗,看着钗头闪烁的彩宝,笑道:“像前朝大匠的手艺,极是难得。”
“太后好眼光。”
南康公主将木盒推到太后面前,倾身靠近,低声道:“瓜儿与我书信,道每年盐船之外,还可向宫中进献……再则,北地亦有商路,能得……”
听着南康公主的话,褚太后的眼睛越睁越大。
“此言确实?”
“确实。”南康公主正色道,“瓜儿是我子,体内有晋室的血。太后尽可放心,如他能得侨州,日后必为晋室助力。”
桓容绝不会想到,他盘算着盐渎的一亩三分地,亲娘直接拉大范围,欲将晋室设立的侨州都划拉到手中。
“南康,如果瓜儿欲取侨州,郗方回那里又当如何?”
“太后是故意装糊涂?”南康公主浅笑道。
“郗方回年近花甲,此次北伐之后,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定要让贤。长子郗景兴在老奴帐下,经过日前之事,无异同其反目。余下两子非统兵政之才,届时徐、兖二州落入谁手,京口由谁所镇?”
换句话说,八王之乱后,朝廷不放心将兵权交给诸侯王,西府军和北府军都由州刺使统辖。
朝中能信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谢安和王坦之,褚太后也不完全放心。
谁能保证不会出现第二个王敦和桓温?
桓容有晋室血脉,和桓温不睦,同朝中的士族也没多少瓜葛,仅同谢玄、庾宣等寥寥几人为友,交情也称不上莫逆。
几方对比,褚太后发现,的确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难怪大人公言,可惜南康不为皇子。”
南康公主笑了笑,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姑嫂两人商议完正事,闲话几句后,宦者手捧圣旨入殿。
见到圣旨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褚太后面色沉怒,南康公主也不禁皱眉。
传言天子不上朝会,不理政务,整日同妃妾嬖人饮酒作乐,有昏君之相。如今看来,事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圣旨和懿旨当日送往京口。与此同时,桓容手持桓大司马手书,在侨郡大肆征发役夫,收拢流民之事传到姑孰。
闻听消息,桓大司马先是愕然,继而震怒。
“逆子安敢!”
这一刻,桓大司马和郗刺使的心情一模一样,逆子,坑爹啊!
郗超坐在旁侧,等桓大司马发完一通火气,奇怪道:“明公,仆未曾听闻五公子身边有此能人。”
桓温摇摇头,逆子身边没有,郗方回手下可不缺!
无意之间,桓容扮猪吃老虎,郗刺使友情背锅。
“建康传出消息,官家和太后下旨挽留郗方回。”桓大司马沉声道,“旨意不日将到京口。”
只要郗方回上表,夺取京口和北府军的计划就会夭折。
原本消息不该瞒得这么严,让桓温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怪只怪桓容闹出的动静太大,引起地方和朝中警觉。
尤其是不属桓问铁杆的各州刺使,均是心生警惕,生怕郗方回倒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会马上成为桓大司马的目标。
“郗方回尚在,桓元子便令其子在侨郡动手。如果京口易手,北府军改由桓氏掌控,哪还有我等的活路?”
地方如此,朝中亦然。
以王谢为代表的士族高门彼此通气,合力盯着姑孰,确保旨意出健康之前,没有半点消息泄露。
朝中地方一并发力,连桓温手下的两名太守都暗中推了一把,桓大司马想不掉坑也难。
“我子没有消息送回?”
“未有。”
想起在建康养伤的桓歆,桓大司马沉吟片刻,道:“派人回府,如其伤势好转,我会上表朝廷,留他在建康任职。”
郗超应诺,问道:“明公,北府军之事?”
“此事暂不可为。”
南康公主料得没错,桓大司马的确没有起兵的意图。
“一切留待北伐之后。另外,选两人往盐渎盯着那逆子,如有机会……”桓大司马沉声冷笑,“世人既知其奉我命行事,郗方回坐稳京口,第一个拿我子开刀合情合理。”
“诺!”
郗超眼神微闪,立刻明白桓大司马的意图。
杀子之仇不可不报。
不过是将之前中断的计划重拾起来,只要时机掌握恰当,北府军照样会落入大司马之手。
盐渎县
桓容连吃三日寒食,终于喝到热粥,忍不住热泪盈眶。
公输长和相里兄弟首次受到邀请,在县衙内用膳,见识到桓容的饭量,七条大汉圆睁双眼,集体下巴脱臼。
石劭淡定的夹起一块腌菜,配着粟粥送进口中。又夹起一片炙肉,裹上酱料下肚。其后抬眼扫过七条大汉,不禁摇了摇头。
见识少啊!
膳食用完,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结伴离开府衙,都是鼓着肚子,眼神有些发飘。
和桓容一起吃饭,不注意就会吃多。石劭已经学会不着痕迹的数饭粒,七人尚未掌握此种技能。
苍鹰在天空盘旋两周,丢下一只貌似天鹅的大鸟。
桓容走到廊下,仰头望向天空,发现空中又多出一只体型更大的黑鹰。
“噍——”
见到桓容,苍鹰照例飞下来擦爪。黑鹰随之飞落,占据了院中搭好的木架。
“熟人?”桓容戳了戳苍鹰的肚子,回报是束发的葛巾被啄掉。
黑鹰歪着头看了一会,扑闪两下翅膀,朝着桓容的方向伸出右爪。
桓容小心靠近,慢慢伸出手。黑鹰即使不耐烦,也没有张嘴就啄。
解下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管中书信,桓容先是嘴巴张大,继而笑弯双眼,最后眉毛扬起,差点飞过发际线。
“府君因何发笑?”
“秦氏的船月中将到。”桓容咳了一声,随手折起绢布,并未交给石劭的意思,“随船工匠增至百名,船工多出半数,敬德需提前做好安排。”
“诺!”
石劭离开后堂,继续每日公务。
桓容再次展开绢布,看着上面的内容,禁不住笑出声音。
他在盐渎铲豪强分田地,放私奴罢荫户,得到一片赞誉之声。慕容鲜卑没有铲除豪强,仅是厘校户籍,罢断荫户,就闹出大乱子。
负责此事的广信公一心为国,强行清查佃客荫户,仅三月时间就出户二十余万,激怒满朝权贵。国主慕容暐到底年轻,架不住群臣反对,没能坚持住立场,广信公忧愤成疾,不治身亡。
朝中权贵开始反扑,领兵在外的慕容垂受到波及,有人举发他同广信公暗通书信,赞同“祸国”之策。早对他不满的大司马逼迫燕主下旨,收回他的兵权,令其即刻还朝。
秦璟在信中写明,如慕容垂还朝,则氐人必大举进攻,如其抗命,燕国恐将内乱。
桓容对燕国乱不乱不感兴趣,氐人和慕容鲜卑谁胜谁负,同样和他关系不大。让他高兴的是,慕容垂麻烦缠身,百分百没空来找自己麻烦!
举着绢布,想到行此“义举”的燕国大司马,桓容笑得愈发畅快。
真是好人啊!
第五十五章 桓容的疑惑
寒食节后五日便是上巳节。
建康城内热闹非凡,小娘子们结伴而出,将外出踏青的士族郎君团团围住,花钗绢帕如雨般洒落,香风浸染河畔,又是一年繁华盛景。
谢玄和王献之同车在前,遇有小娘子投来花钗巾帕,两人均能淡定以对,偶尔见到金钗,也是洒然一笑,引来人群中一阵喧闹。
“可惜容弟不在。”王献之背靠车板,想起新得的一卷竹简,遗憾道,“我刚得一卷新书,实为秦时名家手迹。容弟若在,定然与之研讨一番。”
“日前闻听容弟在盐渎重建城池,放除荫户,收拢流民,每日里忙碌,怕是没有空闲与子敬谈论诗词书法。”
王献之对仕途不感兴趣,听谢玄提到桓容的新政,当下不免皱眉。
“莫非幼度也想出任一方?”
谢玄只是笑,既没否认也没点头,振了振长袖,手指人群方向,道:“子敬,且看那是谁。”
看到人群后一辆熟悉的马车,王献之脸色微变。
“怎么又是她!”
对于司马道福的纠缠,他当真是烦不胜烦。
如果男未娶女未嫁,倒也可称为一段韵事。然而,他家中有妻,对方也已嫁入桓府,这般明目张胆,无所顾忌,只能沦为他人口中笑柄!
司马道福行事放肆,不在乎民间传言,他却不行。
想到这里,王献之神情渐冷,出城赏景的心情都淡去不少。
人群后,司马道福坐在车上,眺望王献之的方向,满目痴迷。距她大概二十步远,另有一辆不起眼的牛车,车上坐一妇人打扮的女子,穿着袿衣襦裙,乌发梳成单髻,发尾垂于脑后,以绢带结成一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