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燃关系(16)
那人蹲在地上,两条长长的手臂撑在膝盖上朝前伸出去,指间夹着烟,牛仔裤薄毛衣,系着棕咖色套脖围裙,脚边一只丑兮兮的花猫正喵呜喵呜地蹭着他的小腿,蹭一会儿,低头吃一会儿罐头,边吃边蹭,腻歪得不行。
人则显得有些冷淡,至始至终也没把手伸向费尽心机蹭腿求摸摸的猫。
傅奕珩认出这只猫就是某人微信头像的本尊,但这不是傅奕珩关注的重点,他的视线都集中在背对他蹲着的人身上。
姿势的原因,那人后腰的肌肤暴露在天光下,露出一小截狰狞可怖的深红色瘢痕,瘢痕表面凹凸不平褶皱叠生,横亘在腰际,向上延伸进衣服,傅奕珩眯起眼睛聚焦,推断那是严重烧伤痊愈后留下的痕迹。
过了半支烟的功夫,傅老师出声唤人。
“魏燃。”
那人蹭地站起,转过身,看清树旁站着的人,眼里闪过诧异,他弹走烟头,走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很巧,傅奕珩也想问这个问题,他低头看到魏燃围裙上印着“觅蓝书店”四个字,挑起眉:“新工作?”
魏燃察觉到他的目光,别扭地扯了扯围裙上绣着的小花,小花上挂着一只木制名牌,看名字是个女孩子。
“不是。”魏燃解释,“朋友今天有事,我帮忙看会儿店。”
作者有话要说: 傅老师的好性格跟原生家庭也有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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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littlehey、zjjj的地雷喵,还有Heimdallr、二楞子、岁月静好、小脊椎、陈酒、虬。阮果子的灌溉!感恩支持~
第18章
魏燃一提到朋友两个字,傅奕珩就条件反射地想到刘颖超那几个教室后排的钉子户,顺带眼前就浮现起他们距离及格线还有漫漫长征路要走的数学成绩,顿时后槽牙发痒,酸道:“你这里那里的朋友还挺多。”
许是阳光刺眼,魏燃眯起眸子。
傅奕珩立马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这里那里”的意思基本等同于“乱七八糟”,听着有点像是在埋汰魏燃的整个社交圈子,有点傲,有点瞧不起人的样子。他平时不这么说话,更没这个意思,这会儿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舌头挣脱了头脑的管束自作主张。
“挺好。”他连忙往回找补:“朋友多是好事,别的不谈,起码郁闷的时候有人说话,活得热闹些。”
“她不会说话。”魏燃拿手指点了点胸前小花上的名牌,“静仁从来不开口。”
这女孩子居然是个哑巴?
傅奕珩眨眨眼,说多错多,索性垂着手不说了。
魏燃瞥见他靠在树上的自行车,问:“坏了?”
“嗯,链条断了。”傅奕珩拍了拍自行车窄窄的坐凳,“老家伙太久没拉出来遛,力不从心了。”
魏燃蹲下来察看链条,摆弄了几下,指腹沾上锈污,他抬头问:“你本来要去哪儿?”
“本来就是来逛书店,刚骑到门口就崩了。”傅奕珩摆手道,“你别倒腾了,手都弄脏了,回头我推去修车的位子配个链扣就行。”
“最近的修车铺也有两站路。”魏燃起身,单手拎起自行车前杠,掂两把试了试轻重,直接扛肩上,“我把车拿去修,你去店里待着。顺便跟柜台王姐说一声,就说我出去给肥仔买猫粮,马上回来。”
没等傅奕珩反应过来,他扛着车转身,腾空的后轮胎差点擦着傅奕珩的脸。
“真不用。”傅老师被逼得退后一步,推辞道,“我自己来,反正闲着也没事,你还要帮朋友看店。这样不合适。”
魏燃抿抿唇,没说话,也没把车放下。
两人僵持了几分钟,傅奕珩意识到对方不明原因但就是很强硬的姿态,虽然不清楚这人为什么非要帮忙,他还是做出让步。
“行吧,那麻烦你了。”傅奕珩松口,“但你要出去,现在这身穿得太少了,我把外套借给你吧?还是你去店里把自己的外套拿出来穿上?”
“不用。”
小伙子到底火力壮,已经疾步掠出去五米,潇洒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背影,很是威武霸气。
傅奕珩拢了拢衣服往店里走,边走边想,自行车是链条坏了又不是轮胎爆了,明明推着就能走,干嘛非要扛肩上?这是傻还是存心炫耀他力气大?如果是后者……那比单纯的傻还要傻。
书店里开着暖气,傅奕珩先去柜台,跟那位正在给借阅者刷卡的大姐说魏燃出去买猫粮了,一会儿回来。
大姐四十多岁的样子,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撇撇嘴咕哝:“浑小子自己都养不起,还要养这个养那个,日子过得苦都是自找的,心太善。”
听着像是指责,但傅奕珩感觉得出来,这话里有关怀的温度在。
他笑了笑,随手自柜台上摞着的一堆书里抽出一本,翻了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聊起天:“魏燃他经常来这里帮忙吗?”
大姐叮嘱完借阅的客人注意不要污损书籍否则要双倍赔偿后,扭脸打量问话的人,目露警惕:“你谁啊?”
傅奕珩拿无名指搓了搓眉心:“我……教数学的。”
他也没说谎,这句话放在哪里都无条件成立,但在这个语境下,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曾经是魏燃的老师。
大姐一听,哟,文化人,面上立刻换上恭敬的神色以及热情洋溢的笑容:“原来是老师啊!是是是,魏燃同学打小就爱来这里,可喜欢看书学习了!他跟静仁都是这一片长大的小孩,静仁在这里上班,魏燃没事就来帮她忙。”
“静仁……”傅奕珩主动忽略了大姐说的魏燃喜欢看书学习的这句飘话,耳朵再次捕捉到静仁这个名字,手指摩挲起泛黄的书页,“她……跟魏燃很要好吗?”
“从小一起长大的,又都是苦命的娃,关系好是肯定的,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青梅竹马吧。”
“青梅竹马啊。”傅奕珩像是细细咀嚼般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面上沉静,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那本用词佶屈聱牙不好好说话的青春伤痛文学。
专注的神态让他看起来真的只是随口聊聊。
“小姑娘模样长得是真俊,可惜是个哑巴。就跟小魏一样……”大姐扶额叹了口气,“唉,都是大人做的孽,可怜了崽子。”
听语气,显然有什么难以诉诸口的隐情,傅奕珩不便追问,了解太多羁绊加深对他没什么好处。
就相熟程度而言,他对魏燃已经仁至义尽,再多的他也无能为力。
于是他放下书,敷衍两句便抬脚往店内深处走。
“哎,老师。”刚迈出脚,大姐唤住他,试探着问,“您是来劝小魏他回去上课的吧?”
傅奕珩挑起眉,没承认也没否认。
大姐于是接着往下说。
“咳,不是我说,劝不回来的,老师您就别白费劲了。这孩子聪明归聪明,但一根筋犟得很,有了主意怎么劝都不顶用。”大姐惋惜地咂嘴,掰着手指算,“算算日子,他休学都快一学期了吧?往前成绩再怎么好,也经不起这么耗啊,再加上这段时间又忙着到处挣钱,知识点估计也忘得七七八八,回去也跟不上进度。啧,好好儿的一个准名牌大学生,就这么被拖垮了。”
傅奕珩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合适,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没听错吧,准大学生?成绩好?魏燃这样的,抽烟打架卖假酒,能是个好学生?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魏燃不是辍学,是休学?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是个学生?
信息量太大,傅老师一时间懵得脑筋转不过弯儿。
他蹙着眉毛,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您知道他为什么休学吗?”
“还能为什么,穷呗。”大姐耸肩,“申请了低保,但低保那点钱也供不起两个孩子上高中啊,高中又不在义务教育范围内,只能歇一个供一个,没得法子。再加上家里又出了那档子事,说实话,也没什么继续读书的心思。”
傅奕珩尝到口腔内分泌出的唾液带着股苦涩的味道,因为隐约察觉到自己触及到魏燃的辛秘往事而声带紧绷:“那档子事?”
问到这,滔滔不绝的妇人突然就卡了壳,警觉地闭上了她那两瓣干裂起皮的嘴唇,嘴角下垂,就像是遇上危险紧紧合上外壳的河蚌。
她摇摇头,眼里闪过晦气,尴尬地笑笑:“咳,你瞧瞧我,没事就爱乱嚼舌根说闲话,女人家就是管不住嘴。老师您要找什么书?需不需要我帮忙?”
“哦,不用麻烦,我就随便看看。”
问不出来,傅奕珩也不强求,他转动脚跟走到窗边的一排书架,随机抽出一本深紫色封面的书,倚着书架发愣,大脑一片空白,只剩那片后腰上的烧伤瘢痕,以及清晰醒目的一行字。
他还是个高中生。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一直到窗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傅奕珩转动僵硬的脖颈,抬头望过去。
魏燃骑着从报废边缘拯救回来的自行车,险险避开在街边玩耍突然窜出来的孩童,按着车铃嚣张地呼啸掠过,然后一个漂移摆尾,拐弯回来。
微风扬起他深棕色的围裙,扬起车把上缀着的挂饰,一并跟着飞扬起来的,还有他快意舒展的眉眼。
跟以往每次见面都不同,此时那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涌动着的暗流,粲亮如星子,清澈似溪水,额头上的薄汗折射出冬日暖阳,他整个人都仿佛融化进阳光里,周身有碎金流动。
明媚,张扬,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与张力,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他本该是如此这般的少年。
他本该是如此这般的魏燃。
安静的书店一隅响起一声怅然若失的叹息,斯文好看的男人啪地一声阖上厚重的书,修长的手指按上实木书架的边缘,白皙的手背上浮现出隐忍克制的青筋,仿佛他刚才阖上的不是一本书,而是某扇本不该开启以后也决不会再敞开一条缝隙的大门。
第19章
那天傅奕珩忽然间就没了淘书的心思,也没在书店久待,拿回车简单聊了几句,就匆匆道别回家。
那简单的几句里,魏燃说已经把欠的高利贷给还了,说接下来每个月会把三分之二的工资汇进傅老师的账户,还说一时半会可能也还不清,战线预计会拖得比较长,傅老师在这期间可以索要任何物事作为利息,除了钱。
“只要你开口,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
这是魏燃的原话,他说这话的时候双腿交叠,背靠树干,沙沙作响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就隐在暗处熠熠生辉,灼灼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