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燃关系(44)
哗哗的水声中,白色的蒸气如火光冲天,迅速弥漫开,整个屋子被蒸得暖烘烘的,如同四季如春的缥缈仙境。
水汽太重,压低了睫毛,傅奕珩眯起眼,目光聚焦,注意到魏燃不断做着屈伸运动的手臂。
魏燃总体偏瘦,不是那种瘦弱的瘦,而是劲瘦的瘦,风霜和苦难削去了他身上所有柔软无用的脂肪,只留下不可或缺的骨骼和附着其上的肌肉。骨头是硬的,肌肉看似秀气,其实也是硬的,这从它们绷起时的状态就能看出来,弧度紧致,线条流畅。肌肉表面盘结着遒劲的青筋,在皮肤下宛如绵延的山脉。这些都很符合美学,颇具魅力,但跟性感挂不上钩,非要说的话,就像古希腊时期拥有黄金比例的人体雕塑,是艺术品。
而任何意图染指艺术的念想都是罪愆,不可饶恕。
傅奕珩别开眼,被蒸腾的热气熏得呼吸不畅,躲了出去。
所谓的“浴室”小的可怜,不足五个平方,是用木板搭建的棚子,有点漏风。里面有条简易的水管,只能放出冷水,热水得装在木桶里抬进来,结果光是那个硕大的木桶,就占了一半的面积。
“条件太差,委屈傅老师了。”魏燃挠挠头,罕见的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
傅奕珩表示谅解,他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第一次体验这个还挺新鲜,没半句抱怨就爽快地钻进去了。
等关上门,拴上搭扣,一口气脱光了,才发现里面没挂钩,衣服没地方放,支着手呆站了一会儿,他试着轻轻扣了扣木门。
魏燃守在外面还没离开,应了:“怎么?”
“衣服往哪里放?”
过了两秒,魏燃也扣了扣门:“开门。”
傅奕珩就把门打开一条缝儿。
刚想把头探出去,一条胳膊伸了进来。
“直接给我吧。”
傅奕珩于是把衬衫裤子一一递了过去。
对方缩回手,确认道:“没了?”
“没了。”
傅老师攥着脱下来的内裤侧耳倾听。
外面那人默默地站了会儿,走远了。
五月初,这两天天气明显潮湿闷热起来,光着身子暴露在空气中,晾了半晌也只有些微凉意。简单洗漱完,傅奕珩捏着葫芦去了瓤制成的水瓢,把自己从头到脚拿温水浇了好几轮,一直浇到温水转凉,头脑彻底淋清醒了,停止胡思乱想,才罢了手。
双手把湿发拢到脑后,拿过干净的毛巾,刚囫囵把身体擦干,扣门声就掐着点儿地响起来。
傅奕珩头顶着毛巾拉开缝儿,那条熟悉的手臂再次抻进来,小臂上挂着衣服。
不是方才递出去的那一套。
魏燃的声音传来:“将就着穿。你换下来的我给洗了。”
傅奕珩默然,倒也不介意,毕竟魏燃也穿过他的衣服,一来二去的,算是扯平了。
伸手刚打算接过衣服,魏燃像是临时想起什么,又说话了。
“对了。我给你买的内裤你不喜欢?”
哪壶不开提哪壶。
傅奕珩的手硬生生顿住了,前额发梢淌落的水蜿蜒而下,流入唇缝,他抿了抿唇,无声地做了个崩溃的鬼脸,随意扯了个借口:“不是,有点轻微洁癖,新买的衣服没过水,不怎么敢上身。”
“这样啊。”那条胳膊重新缩回去,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很快就又伸进来。
这回那套干净衣服上就多了一条明晃晃的纯黑小件儿。
三角,低腰,加上无数透气的网眼。
闷骚到极致。
傅老师的脸又控制不住地红了,太阳穴直跳。
“在我背包里找到的,刚才洗衣服顺便给你过了趟水,拿魏溪的吹风机吹干了,还在太阳底下晒了会儿。”魏燃说这些,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帮人洗内裤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临了还欢快地加重语气,“现在可以放心穿了。”
傅奕珩半晌没吭声。
“怎么了?还是有轻微洁癖的你,想继续穿昨天的脏内裤?”
傅奕珩:“……”
话赶话地说到这个份儿上,路都被封死,僵持也没用,傅老师被迫选择忍辱负重,接过来穿了。
试穿之后发现,这该死的内裤大小居然正合适,疑惑中不免更加郁闷,以至于从木棚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笼罩在低气压中抬不起头。
魏燃蔫儿坏,单手插在裤兜里,双腿交叠,肩膀抵着门,摆好姿势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戏。
门一开,水蒸气率先争先恐后地溢出来,魏燃的目光挟着三分揶揄七分奸计得逞的得意,由下往上扫过去,在白皙的脚踝处顿了一下,行至中途变了意味,等对上傅老师躲闪不及的眼睛,彻底怔住了。
褐色的瞳眸里滑过惊艳,瞳孔缓慢扩张,如春风吹拂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惊艳过后,眸色越来越深。
那不过是一套从衣柜里信手拿的衣服。
白色短裤,浅绿色的翻领T恤,都是魏燃夏天常穿的那几件,松松垮垮的没个正经版型,面料也只能用廉价来描述。但这套再熟悉不过的衣服穿在傅奕珩的身上,顿时就变了味道,颜色还是那颜色,这会儿被阳光一折射,倒映在视网膜上,却显得那么陌生。
白是奶白色,温温柔柔,白兔奶糖般泛出丝丝甜味儿。
浅绿则令人联想到夏日薄荷,泉边翠竹,以及,青葱岁月。
视线反复流连在那双笔直光滑的小腿,微红的脸颊,黑夜一般的眼睛,和湿润的发。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时间旅行这一说,魏燃确信,隔着十年的光阴天堑,此时此刻,他恍惚间瞥见了十八岁的傅奕珩。
明眸皓齿,隽秀挺拔,洁净如锆石,清朗如溪风。
“真遗憾。”魏燃失了神,喃喃道,“我来得太迟,没赶上那时候的你。”
第44章
“嘀咕什么呢?”傅奕珩摸摸脖子, 尤为不自在,勉强兜着张淡定脸,还得不情不愿地说声谢,“谢了,衣服挺合身。”
就是有点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的嫌疑。
魏燃本来准备了一肚子打趣调侃的骚话,这会儿张张嘴, 愣是半个字儿都蹦不出来。心里头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受,一会儿想的是傅老师这么帅呢, 一会儿想的又是傅老师更帅的时候你还在拖着鼻涕整魏溪呢,一会儿又变成傅老师长成这个样子以前肯定没少祸害过人,横竖怎么都不得劲儿, 脸色很复杂。
“便宜货, 你不嫌弃就好。”他揉了揉脸, 把几乎在对方身上扎根发芽的视线强行撕下来, 撩开腿转身, “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他不说,傅奕珩也饿了。
饥饿感总是在洗完热水澡之后愈发明显,因为机体被热水泡得发软,放松了警惕,很容易被各种潜在威胁趁虚而入。
这会儿快十点,前后不着饭的尴尬钟点,好在魏燃有先见之明,给傅奕珩买洗漱用品的时候顺手捎带了豆浆包子, 这会儿搁蒸锅上热一热,解了燃眉之急。
吃完搬个老藤椅,瘫在院子里晒太阳。
魏溪还在锲而不舍地找她的安安鸡,回头见着傅老师跟她哥一躺一坐,一个捧着本书,一个埋头捣鼓手机,谁也不说话,但气氛很融洽,玩手机那位还时不时拿眼睛往旁边瞟两下,像是在偷看书上究竟都写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令人沉醉。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样子。
魏溪歪着头乐了:“我看你们俩不像师生,倒像是差不多大的朋友。”
魏燃抬起头,被粲亮的阳光晃了眼睛,伸手架在眉上搭了个凉棚,捅捅傅奕珩的胳膊:“丫头夸你年轻呢傅老师。”
“不,她是损你长得太着急。”傅奕珩眼皮都没抬一下,回击得简短有力。
啧,因为那条内裤,看来是不能好好说话了。
魏燃磨了磨牙,起身回了屋。
傅奕珩对他的一切小动作都装作没反应,摒除杂念,专心看书。
他刚刚找魏溪借了那本哥特风文名的书,随手翻了两页,那矫情的字眼和作者不知道换了什么病症弯来绕去就是不肯好好说话的文风,顿时令傅老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分外激动。
傅奕珩作为高三班主任,此前无数次在正经课堂上没收过无数这种故作正经的青春伤痛文学,本着深入学生群体的想法,他几度想翻阅拜读一下,自找荼毒,寻求共鸣,但每次都因这样那样的琐事无疾而终。恰逢此次萍阳两日游,时间不得不空出来,他打算抓紧时间研究研究。
刚继续往下看了没两行,魏燃又出来了,手上多了两根竹子做的钓鱼杆儿,并一只铁皮桶,他拿鱼竿在傅奕珩耳边敲了敲桶,咣咣作响。
傅老师被震得手一抖,书差点砸着脸。
“来都来了,我带你去萍阳水库看看。”魏燃扬了扬下巴,“顺便钓两条鲢鳙,晚上做鱼汤。”
“水库?钓鱼?唔……”
傅奕珩对钓鱼这项老年运动并不陌生,不但不陌生,还深受其害。他小时候经常跟着傅老教授出门野钓,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天天搁湖中心静坐。无论春暖花开,还是独钓寒江雪,一坐就是大半天,被迫看水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无聊透顶,闲得长草,以至于钓鱼这两个字直接入选了童年三大噩梦。
“我想还是……”傅老师把书倒扣在膝盖上,努力把“为难”二字在脸上表露得淋漓尽致。
“还是去散散心吧。”魏燃全当看不见,在专.制.独.裁这条道路上走得格外坚定,直接拉人起来,拍胸脯保证,“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失望了,回来你拿我头炖汤喝。”
“……”
去就去,为什么一言不合讲恐怖故事?
傅奕珩只来得及揣上书,就被架走了。
这次的出行工具是魏溪的自行车,暖黄色的,上面印满了白色小甘菊,乍一看有股文艺腔。但这股子文艺仅限于车主是女孩子的情况下,俩男人骑这车就不合适,主要是人大车小,有种俩猛虎压倒柔弱蔷薇的违和感。
傅老师坐在后座上,两条长腿得费劲地蜷起来才不至于拖到地上,一只手抓着钓竿,另一只手还得提着桶,一路上坡下坡丁零当啷地颠过去,老骨头差点给折腾散架了。
“回头我骑,你坐后边儿。太遭罪了。”
到了目的地,傅奕珩立刻表示要更换角色。
“行,你要不嫌累的话,你骑,我歇着。”
魏燃把自行车锁上,从他手里接过钓竿搭在肩上,再要去接桶的时候傅奕珩没松手。
“这个我来拎。”傅奕珩说。
“都行。”魏燃眯着眼睛笑,“你说了算。”
他的眼睛属于狭长那一款型的,眼尾拉得特别长,不笑的时候挟霜裹雪凌厉如刀剑,笑起来就像弯钩,有点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