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19)
等聂郗成说完了,罗弈面沉如水,看不出太多情绪,“那孩子是我亲手养这么大的,现在在病床上那样躺着,我要是袖手旁观岂不是会被人小看了去?”
亲手养大……温志诚听得真实心惊肉跳。
这可比他想得要重要多了。
“所以……罗总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温繁知道我的人在车上还敢下这样的狠手,转头我要是哪里让他不满意了,没准下一个在病床上躺着的就是我了。”
听到罗弈这样说了,温志诚心里压着的石头骤然落地,得掐自己大腿一把才能控制得住不要笑出声。老天到底还是眷顾他的,知道他和温繁斗得你死我活便送转机给他——温繁这一出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偷鸡没成还把自己到手的生意赔了进去。
“罗总,您的意思是……?”他要确定罗弈说的是他想得那个意思。
罗弈朝着他伸出手,模样十分和善,“温总,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准备准备下周来签合同吧。”
暗潮(十)
这种私立医院的贵宾休息室布置得相当漂亮大气:胡桃木地板,象牙色皮革沙发,典雅的暗纹壁纸,上面还挂了幅穆夏的画,完全对得起宣传词中所说的五星酒店标准。
饶是环境如此舒适,温志诚还是像屁股底下有钉子一样坐立不安——哪怕罗弈嘴上说着不介意、不会迁怒,实际上在确定易淮的伤不会带来其他问题以前,他也得把样子做足了,在医院候着。
他左瞄瞄右瞧瞧,最后目光落在那边用平板看合同顺便做做批注的聂郗成身上,越看越感慨自己这个助理真是了不起,居然能带伤在这种可怕的压抑氛围下做这么费心神的事……他看得入神,注意到某个人往那边去了,直至对上罗弈那仿佛在说“就那么好奇吗”的疑惑神情,他哆嗦了一下,立马把头埋下去,眼观鼻鼻观心地装孙子。
“介意聊一下吗?”罗弈指了指外边的走廊,“我还有点关于这场车祸的细节想要确认。”
被打扰了工作的聂郗成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不过还是放下平板,“好,稍等一下。”他摘掉眼镜,捏了下眉心,跟旁边的人交代了些事情才站起来跟着罗弈出休息室。
走廊里也站着罗家的保镖——事实上这家医院就有罗家持股——罗弈简单叮嘱了两句,保镖们便自动远离,把空间留给他们。
两人站在靠窗户的地方,透过高高的扇形窗能够看见外边繁茂的青草地和喷着水的铜雕。
上午还晴空高照的蓝天此时被一大片灰蒙蒙的浓云覆满,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雨了。
“聂先生,那些装模作样的把戏我玩腻了,这次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我知道是你,你变了不少,至少我最开始是真的没能认出来。”
聂郗成险些失笑:上午易淮刚提醒他罗弈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下午就直接被本人找上门,连电视剧都不会这样演,速度快得仿佛坐了火箭。
“还有,当年我帮你假死脱身,你就不该对我说一声谢谢吗?”
“……谢谢罗总。”
话是这样说却没有几分真情实感在里边,罗弈自如地点头应下,“我就不问真正的尹源去了哪,要我猜从单枪匹马替华敬阳报仇那会尹源这个名字底下的人就是你了吧。”
如果之前两人交锋都是些朦胧的、似是而非的试探,那么此刻就真的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聂郗成回应得滴水不漏,“我一直都很感激他。”
“说起来,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眼看谈话要陷入僵局,罗弈忽然这样说。他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两下再递到聂郗成面前,“就这个。”
聂郗成匆匆扫了一眼,如同完美无缺的外壳出现了一丝裂痕,表情霎时变了,“请不要打扰母亲,这些事情和她无关。”
到最后,他的语气里禁不住带上了一些寥落与自嘲。
这是他头一次在罗弈面前流露出近乎于脆弱的情绪——这如同被抓住软肋的表现足够证明江雪这个人对他有多么重要。
对此十分满意的罗弈收回手机,“江小姐最近看起来过得不错,知道这些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家父生前也是江小姐影迷,《铜女》是他最喜欢一部电影,我耳渲目染也有点印象。”
罗弈给他看的不是别的,是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显然是从远处偷拍的,被拍的女人穿浅色套裙,即使上了年纪也能看出年轻时的风情万种,神态带着几分少女似的娇媚。
“不许动她。”聂郗成猛地抬起头,“这些事情都和她没有关系。”
罗弈轻巧地倒退一步,“这是自然。我的人懂绅士守则,其他人懂不懂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温正霆在查我,”温文有礼的伪装褪去,聂郗成不再掩饰自己对罗弈这个人的提防,“就不劳您操心了。”
他早就不是十年前那个空有热血的少年人了,既然敢回到荣城直面仇人自然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罗弈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你的人有多难缠我知道,不过你考虑过没有,要是那个温正霆知道聂郗成没死,恐怕就不是这样谈谈话就能解决的了。你,还有你布置在荣城的所有人,尸体都会沉入公海的深渊,再不见天日。”
聂郗成皱起眉,“你在威胁我?”
敌意宛如实质,可罗弈浑然不察,“怎么可能?有句话不是叫送佛送到西,你自己把证据销毁了大半,我又给了温正霆一点错误的线索,真相只怕是离他越来越远。”
一般人碰到这种事应该会道谢,可偏偏聂郗成不是一般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人敲骨吸髓的本性——要从他这里得到一分,你起码要付出十分。上一次他失去了易淮,这一次呢……
“你想得到什么?”
罗弈笑眯眯地望着他,“没什么,我就想跟你做个交易。不过我时间比较紧,希望你能快点回答。”
在罗弈口中希望某人做某事和一定要做到是同一个意思,他点了点腕表表盘,“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
“为什么。”
聂郗成说出这句话时五分钟时限已经过了大半。
“人越多就能把水搅得越浑,温家是个大猎物,而我刚好需要一个合适的同伙。”
对于罗弈抛出的橄榄枝他毫不心动。
只有温志诚这种蠢货才会被一点蝇头小利蒙了眼,看不见底下包藏的巨大祸心。
“先说你的条件。”
他都做好了罗弈会拒绝的准备,没想到罗弈思忖片刻就应了,“好吧,先说我的。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易淮不能再出事,起码不能死在我前面。你也发现了,他活得很不健康对吧?谁对他好一点就恨不得为那个人去死,我纠正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把这种坏习惯从他身上连根拔去,所以只能从源头这边下手了。我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要是他死了我岂不是很亏?”他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胸口,“我本质上来说还是个生意人,很讲究收支平衡的。”
“就这样?”
事先想了许多丧权辱国条约的聂郗成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不然还能怎么样?我又不缺钱,要害你的话也不用那样费心神地给你作假证了。”罗弈嗤笑一声,“其实他和我之间没有那么多你以为的深仇大恨,毕竟他是我……”
“毕竟什么?”
他凑到聂郗成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两个字,聂郗成瞳孔紧缩了一下。
“记得保密。”
·
傍晚时分外面果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预报说这雨会持续超过三天时间,请各位市民做好出行规划。
“梅雨季节都快过了,真晦气,一下雨身上就黏糊糊的,难受死了。”
费川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翘起腿玩手机,玩几分钟就看一次时间,“安妈什么时候把饭送来?罗总别不是把我这个倒霉保镖给忘了吧,唉。”
这边他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警觉地回过头就看到十分惊险的一幕。
一直毫无知觉躺着的人浑然不知自己正输着液,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要坐起来。看着针头下一秒就要穿破那层薄薄的皮肤透出来,费川心惊肉跳地过去把人按住,“连着仪器呢,别动,就这么躺着,有点晕是很正常的,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我叫医生来。乖,躺回去,别动,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易淮的视线往旁边挪了下,除了点滴其他仪器正有条不紊地运作。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吗?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微弱的气声。
“等等,你刚说话了?说了什么?”
照顾到脑震荡病人畏惧强光这点,病房内没有开灯,饶是学过唇语的费川也不得不凑近才能分辨出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怎么了。”易淮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呃,检测结果是脑震荡,没有颅底骨折和……和那什么来着?算了太复杂了我说不清楚,你想知道等好了自己看病历去。”费川挠了挠头,“考虑到你送过来都快不行了,医生怕还有其它并发症,至少需要留院观察24小时,之后三四个月内按时来医院进行复诊……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这样吗?”
“是的。看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费川被他这样看得有点发毛,想了一圈想到最有可能的原因,“你别不是饿了?饿了也得忍着,医生给你开了营养针,明天再吃。”
易淮闭了下眼睛,再睁开以后,费川清清楚楚地在里边看到了一丝鄙夷。
他本来想发火,火气冒到一半又兀自安慰自己跟个躺床上话都说不利索的病人计较什么,硬生生憋出个和善的笑,虽然本人浑然不知这笑活像狼外婆给人拜年,“嗯,今天就放你一马……你不是难受吗?难受就睡会儿,我在旁边给你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