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2)
尹源稍微凑近了一些,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充斥着易淮的鼻息。
之前隔得有些远,近看的话,易淮发现他的五官仔细看的话有几分西化,而瞳孔不是完全的黑是深浓的灰色。
被这双眼睛这样看着易淮只觉得头晕,他强迫自己的脑子飞快运转,总算在合理的停顿时间内找到一个还不错的理由,“对不起,我刚刚有些走神,不好意思给你造成麻烦了。”
镇定,他这样警告自己,指甲已经快要剜进肉里。他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引起罗弈的注意。
“看来是我想多了,抱歉。”好在在他失态以前,尹源回到了安全距离,“耽误你时间了。”
这短短片刻的交锋让易淮的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你今天怎么回事?”
那两人走后罗弈果然兴师问罪,口气带着冷冰冰的不耐烦,“不想干的话现在就去把费川给我叫来。”
“对不起。”他只是重复着说对不起。
楼梯是回旋式的,一半有日照一半没有,罗弈转头的一瞬间,阳光正好落在他的侧脸上,他鼻梁高挺眉骨挺直,比起他那早逝的父亲更像他的母亲,可长年久居高位的缘故,他的神情总是带着几分阴鸷,很难让人产生亲近之意。
“跟好别走丢了,要是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给我惹麻烦上身就不好了。”
要过去,罗弈又说了这样一句意有所指的话。
易淮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比许多人都清楚像这样的家族能够藏下多少肮脏的秘密,毕竟罗弈做某些事从来都不避着他,甚至有点像是故意做给他看。
比如他十六七岁的时候,罗弈曾经当着他的面处置了一个出卖他的叛徒。
他做了很久的噩梦,一闭眼就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肉块,然后枪声响了,头顶的水晶灯啪地碎裂,无数碎玻璃像坠落的璀璨星辰。
如果是为了震慑他的话,那么罗弈确实做到了。他怕得几乎无法自己。
望月(二)
温正霆的书房前,助理敲了敲门,“罗总他们到了。”
“带他们进来。”
助理把他们带进去,这里应该是温正霆日常办公的地方,全套红木家具,博古架上摆着几件彩釉瓷器,墙上挂着幅装裱精美的字画,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中央空调24小时运作,确保温度湿度都维持在最宜人的那个度。温正霆本人不在书桌前边坐着,助理指了指左边那扇虚掩着的门,“这边。”
比起公事公办的书房,这间内室明显要有活人气得多:暖色调装潢,柔软的羊毛地毯,还有几幅色彩绚丽的油画。
温正霆坐在真皮沙发上,手边摆着吸了一半的雪茄,像是在想事情,整个背影透着一种与身份地位不符的萧索。
易淮盯着他花白的头颅,骤然意识到这是他头一次这样正儿八经地见到温正霆。他比他记忆里的模样老了很多,之前哪怕隔得很远他也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狼一样的凶性。
野心还有欲望,这些东西让他在岁月的侵蚀中站住了脚,而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就跟普通老头子没什么区别。
“温先生,我把他们带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一丝罕见的衰弱从温正霆身上褪去,就像年老的头狼,时时刻刻要在外人面前维持尊严,殊不知自己早已露底。
“温叔叔。”罗弈客套地叫了一声,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路上有些堵。”
单从地位上来说,罗弈跟温正霆差不多平起平坐,但中间数十年的辈分差摆在那,所以罗弈便退一步,叫温正霆一声叔叔。
“罗弈,你来了啊。”温正霆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这几年荣城的人越来越多了,所以才说唯有塞车这件事人人平等。”
“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给您准备了些薄礼,您看看合不合心意。”
来之前费川就把礼单交给了易淮,所以罗弈话音刚落他便向前一步,将精美的烫金信封双手举起递到了温正霆的手上。
温正霆鹰隼般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咬住口腔内侧让自己不至于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头狼已年老体衰,被这样看着还是令他感到一种如有千钧的压力。
跟这个一比,之前与尹源的交锋简直就是毛毛雨。
“怎么不是之前那个?”
没很久温正霆便挪开视线,不过是个底下做事的,就算有问题也不需要他去操心。
罗弈简略地答,“总要提携下新人。”
“提携新人是好事,但不要伤了老人的心,毕竟新人不如老人知根知底,用起来也不那么顺手。”
“我有分寸。”
对这过来人的告诫,罗弈不置可否,“您倒是把我的人吓坏了。”
“这么胆小的话趁早不要吃这碗饭。”
“听到了吗?”罗弈意味深长地瞥易淮一眼,“温总也这么说,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易淮快速答道。
与他的犹豫不同,温正霆再没有把目光浪费在他这种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身上。他松了口气,在心里说自己真是太过草木皆兵。
毕竟哪怕是那个时候,温正霆也没有见过他——聂元盛早有先见之明,把他们藏得很好,几乎都要搁在真空罩子里。
温正霆将这份礼单大致扫了下,露出点还算和蔼的笑容,“你倒是有心了。”
这就是满意的意思了,罗弈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过了会助理端来茶,热腾腾的蒸汽带着红茶的香气氤氲开来。
“不介意吧?”温正霆继续抽他的雪茄,顺带向罗弈发起邀请,“你也来一根?”
助理适时地将剪好雪茄的递给罗弈,罗弈欣然笑纳,陪温正霆吞云吐雾起来。
“你最近在跟意大利人做橄榄油生意?”
温家是荣城的跨国贸易巨头,少不了和政府的人有往来,自然耳聪目明。
“差不多是这样,”罗弈当然也明白,“温总,您过几天又有一批货要到?”
“还真是瞒不过你。”温正霆哈哈大笑起来,比了个数字,“起码值这么多。”
易淮在旁边安静地听,他大学学的是金融贸易相关,听他们谈话不至于像在听天书,但听得久了还是觉得有些枯燥。
事不过三,被罗弈那样警告加叮嘱过了,他咬死了没再走神。他自然不会单纯地以为温家的生意是单纯的跨国贸易,明面上的货物只是个开拓航道的遮掩,真正价值千金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货物。比如枪械,再比如……
“你舅舅上午来过了,没准待会你能在酒会上见到他。”
温正霆看似随意地说了句,罗弈耸耸肩,“是吗?我也有好些时没见过他了。”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是啊,有什么过不去的。”罗弈吹起一片微青的烟雾,“我知道了,您就别操心了。”
他们谈话谈了很久,久到温正霆面上显露出一点倦色,正好外边天也黑了。
“暂时就到这里吧,我不像你们年轻人,有些累了,那边晚点再过去。你们玩得开心点。”
易淮他们原路返回,穿过花园到礼堂的时候酒会已经开始有一阵子,打老远都能看到明亮的灯火。
夜风吹散了罗弈身上浓烈辛辣的烟味,“他是真的老了,再早个几年他绝对不会让人见到自己那幅模样。”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让自己的衣装看起来完美无缺,“你觉得呢?”
易淮拿不准他的意思,温吞道,“温总老当益壮,让人敬佩。”
罗弈带点不屑地哼笑一声,“你就是这样,要你说真话的时候反而晓得圆滑。进去吧。”
其实易淮有点害怕这样人多的交际场合,不过罗弈先一步看穿了他的那点退却之意,“把头挺起来,都是迟早要习惯的。”
酒会比他们想得还要热闹喧嚣,无数衣香鬓影,光景一派纸醉金迷。
费川已经在了,见到他们两人立刻迎了上来,一同来的还有想要和罗弈攀谈的其他人。
包括温家人在内荣城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他们自成一个上流圈子,不够格的人想融都融不进去,不过罗弈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怕他,有的人对他心怀爱慕,唯一的共通点就是没人能够忽略他的存在。
被冷落在一旁的易淮望着熟练在罗弈身边应酬的费川,近些时一直就有的疑惑越来越重,那就是罗弈到底想做什么?
许多人都觉得这是罗弈看重他、想扶持他的信号,但他再清楚不过,罗弈真正无话不说的心腹是费川,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罗弈真正的信赖,更不要提被重用。
就如温正霆说的,费川是罗弈最知根知底的老人,从罗弈夺权那会起就跟着他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和费川比起来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一点就是读过大学,不是民办野鸡大学或者捐楼换来的注水学历,是正儿八经留洋来的文凭,而费川连高中文凭都拿得很勉强。但这仅仅体现在他能够帮罗弈处理公司里的琐事,他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不可取代——真正核心的交易内容罗弈死死攥在手心里,一丁点都不可能让他碰。
忽然他的余光瞥见那边站着个人。那个人和他一样落单,不过看起来比他惬意一点,手中端着酒杯,姿态也很放松。
是刚刚那位尹先生。认出他以后他的脑中闪过一连串问题,诸如温藜没有和他在一起么,温藜去做什么了?毕竟从温藜先前的肢体语言来看,她很明显对这位所谓的友人有着超越友情的爱慕。
这一次尹源没有注意到他,过了会他看起来像是受不了酒会的喧闹,向大门这边走来。
行动先于意识,易淮连忙往旁边一闪,躲到尹源视线的死角,确定他已经离开了以后即刻追着他的步伐往花园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