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73)
在聂郗成面前,他只需要做易淮。
“之前我问过你报仇的滋味怎么样,你告诉我不怎么样,当时我还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
他的余光看到自己正在不可遏制地颤抖,便用力地抓住了那条手臂,衣袖的布料在他的手指下皱成一团,他闭上眼,嘶哑的喘息从喉咙中泄露,“我给莫政雅打了足够摧毁成年人心智剂量的LSD,看着他踩下油门,接下来是这样的天气,他绝对不可能生还,所以换而言之是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因为他害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所以我杀了他……不止,不止是这样。”
在莫政雅之前还有唐高卓和那辆重型卡车上的两个人,他们都是死在他手上的亡魂。
“那你后悔吗?”
聂郗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易淮知道他其实就在自己身边,自己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他身上那股沉默无言的力量。
正是这个人身上的这些东西支撑着他,让他不至于从内部开始彻底崩塌——他不是个坚强的人,从来都不是。
“不。”
易淮摇摇头,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带动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连同出口的话语都含混不清,于是他又放大音量重复了一遍,“不。”
这样的答案倒是没有出乎聂郗成的意料,看着此刻的易淮他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他们的痛苦和挣扎都是如此的相似,相似到他禁不住想要质问命运为什么要把一个玩笑重复两遍。
许久之后易淮终于放开了自己,他的力气很大,衣袖下的手臂铁定会留下淤青,他深呼吸一次、两次,压下那些脆弱的失态,“一点也不,我会痛苦害怕,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但我不会后悔。就算让一切重新来过,我还是会杀了莫政雅,还是会在那条路上对那两个人开枪……”
“记得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聂郗成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这坚毅沉稳的姿态让他焦躁不安的心稍稍地静下来一些。
“我说我可能会遭报应,你说绝对不会。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话,我会照顾你,不论今后发生什么我都会照顾你,你为我死过一次,这一次该换我来保护你了。”
易淮惊愕了一刹那,紧接着想笑笑不出来,显得表情极其怪异,“我们会下地狱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
“那不是很好吗?”聂郗成稍稍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这样的话我们到死都会在一起了。”
他话音刚落,暗沉的天空中又闪过一道长长的闪电。
这一次不再是虚假的预兆,狂暴的大雨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将陆地化为河流湖泊,将万事万物与天空和海洋相连,成为一片水的牢笼。
哗啦啦的雨声盖过了小野丽莎的歌声,雨刷都开到最大功率还是无法让保持良好的可见度,聂郗成不得不放慢了车速,以免真的在这恶劣的自然灾害中车毁人亡。
在这可怖的暴风雨将他们淹没以前,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聂郗成刚踩下刹车,车子甚至还没停稳就被人抓住了衣襟,将他用力地扯向了自己那边。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柔软的嘴唇就贴上了他的,然后是温热瘦削的躯体,这不是易淮第一次主动吻他,他们之间有过无数个吻,甜蜜的、忧伤的、快乐的、折磨的……甚至是饱含欲望的,却没有哪一个像这样,冰冷又炽热,仿佛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下一个天明。
聂郗成反客为主地抓住了易淮的手臂,将他固定在自己的胸膛前,迫使他完全地为自己打开。
唇舌辗转,易淮的喉咙间发出细微的呜咽,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像一只不安分的蝴蝶,可至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反抗。
狭窄的空间让他们难以舒展开手脚,但光是这样一个吻就足以让人彻底沉溺其中。
在事情进一步失控以前,聂郗成闭了下眼,强迫自己抽身,“不要让我在车里干你。”
易淮抵着他的额头,吐出的气息又热又烫,“你试试看啊。”
颠倒沉沦的欲望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拖着他们陷入了更深的尽头,再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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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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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淮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不过天还是黑的。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躺在床上,忽然察觉到手上多了什么东西——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左手的无名指。
一般来说这根手指是……他举起手,就着微弱的天光看见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素净的戒指。
“你注意到了?”
他转过身,发现聂郗成同样在看着他。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看了,一定不会注意到聂郗成其实在不安。
那双暴风雨一样的眼睛里潜藏着一分难以捉摸的不安,“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定了定神,“你送了我一枚戒指?”
“我在向你表白的那天就说过了,我想要跟你构建一种稳定的、长久的关系。”
戒指意味着恋人的誓言、忠贞和责任,意味着将两个本毫不相干的人配成对,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祝福和束缚。
“我知道。”
聂郗成坐起来,在点亮自己那边台灯的同时拿出另一个精巧的丝绒盒子。
到这一刻易淮才有空去看看房屋内的摆设:这里应该是那种最常见的度假别墅,室内装潢走简洁风,大片的落地窗外能够清楚地看见另一面的大海。
“那么你愿意吗?”聂郗成来到易淮那边,单膝跪下,将戒指放在了他的面前,“本来想等一切结束再带你来的,可是我忍不住了。”
易淮收回视线,拿起那枚戒指,“我当然愿意。”
因为他实在是太激动了,他试了两次才对准聂郗成的手指,替他戴上这和自己成对的另一枚戒指。
就像聂郗成说的,哪怕他们最终都要去地狱,也不会再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活着的时候不可能,死了也更加不能。
终章·正文完结
未晞。
台风黑珍珠横扫沿海城市的第二天,莫政雅血肉模糊的尸体连同法拉利的残骸被发现在山崖的底部。
他的死是一个讯号,预示着一场看不见硝烟战争的开幕。
随后的一个月里,每天都有大事发生:莫家被迫停业整改的两家赌场重新开张,但所有人已变成了邬逸春的长子邬寻;莫亦勋两位心腹臭气熏天的尸体在车内被发现,死因都是被人从身后用三指粗的绞索勒住脖子导致的的窒息;甚至连莫亦勋连已退休的拜把兄弟都遭遇了入室袭击,被不知名的暴徒砍掉了一条手臂。
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野蛮的攻击只针对与莫家有关系的人,于是在利益和自身安危的权衡下,大部分帮派都选择了冷眼旁观。
在这可怖的内忧外患下,本就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莫亦勋再也支撑不住,于一个还算明媚的清晨倒下了。
突发性脑溢血剥夺了他的语言功能和大半边身子的知觉,即使这样死神还是没有放过他,入院的第五天,尚未脱离术后危险期的他因为护士一个不大不小的疏忽导致呼吸机的罩子脱落,被缺氧痛苦折磨的两个钟头里,他无数次尝试过拖着僵硬的身躯去触碰头顶的警报铃,可直到咽气他都没有成功,只留下了一双到死都不肯闭上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生前的怨愤和不甘。
对于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最后落得如此结局,剩余的莫家人不是没想过报复那个导致一切罪魁祸首,但无论他们怎么找,监控和档案中都再找不见那个护士的身影。
莫亦勋父子接连离世,莫家剩下的人如一盘散沙再难成气候,莫家已经完了,他们空出来的位置会由前任龙头邬逸春和他的家眷心腹顶上。邬逸春是个很懂为人处世的老头,他拿走了八成的利益,留下两成作为给同盟者的礼物,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在这一日日的风云变幻中,许多人都觉得已不会再有什么大新闻能够使自己感到惊讶,直到一则讣告横空出世。
讣告中说明了罗氏总裁的死讯和追悼会将在荣城的某座殡仪馆内举行,除此之外无论是死因还是别的什么都说得很模糊,但这样就够了,一度销声匿迹的流言再度甚嚣尘上。
举办追悼会的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就这个年轻人,是罗弈生前指定的唯一继承人,而且同时,罗弈的律师公开了这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即罗冠英的私生子,罗弈同父异母的兄弟。
虽然没有明面上的证据,可光是他没有向困境中的莫家伸出援手一点就足以窥见一些复杂的旧日恩怨。
面对复杂庞大的家业,这位年轻的继承人在兄长生前几位心腹的助力下以雷霆手腕稳固了自己的地位,或许对外界来说他已经做完自己该做的一切,但对于他本人来说,还差一点,他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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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窗户的房间,所有的家具只有床和椅子。
莫心雅痴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这份美丽在长久的幽闭中凋零了,只剩下形容枯槁的苍白。
她感觉自己被一分为二,一半的她想要一刻不停地尖叫发疯,而另一半的她只想死亡快点降临在自己身上让自己解脱。
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这个地方,但这并不是说外界发生的事情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曾被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又做了什么。
每天早上八点都会有人来到这个囚笼中,告诉她谁又死掉,谁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我要见他。”
她嘶哑地又对着空白的墙壁重复了一遍,“我要见他。”
最初被关在这里的那几天,她会大喊大叫,会疯狂地摔东西,会激烈地表达出自己的反抗意识,但从某一天开始她就失去了这么做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