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7)
“到时候在会议桌上,37%这个数字是可以谈的,但浮动最好不要超过4%,受近几年原油涨价影响,市场一直不景气,那边报的是41%,上下浮动3%以内……”
就算尹源已经尽力讲得浅显易懂,可这些枯燥的数字条款和政策还是让他一个头两个大,就想说点别的调解下气氛。
“听说阿藜又缠着你?”
尹源不说话了。
“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也是关心你和阿藜。”
温志诚明知故问。不论背地里有多少阴私,至少明面上他一直是温家大少爷,有些事想不传到他耳朵里是不可能的。
“没有,小姐请我当她今晚的舞伴,但是我拒绝了。”尹源的态度很恭谦,可温志诚偏偏听出了一点遗憾的隐忍和无言的叹息意味。
如果我真的掌权了就把阿藜嫁给他好了,反正只是个女儿。温志诚那不算灵光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作为工具来说,这男人真是无可挑剔,救命之恩严格来说是算在他舅舅身上,不如再来点姻亲关系让这份忠诚完全转嫁到他自己身上。
“有些珠宝很贵重,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触碰,只不过你得成为配得上它的那个人——身份、地位、金钱,缺一不可。”
而在那天以前,越是得不得的越是好,温藜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就应该像是挂在驴子面前的那根看得找吃不着的胡萝卜。
温志诚志得意满地教导他,“我很看好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千万不要叫我失望。”
尹源低下头,“谢谢您的教诲,我受教了。”
望月(七)
“盛江作为老牌企业,哪怕近几年财政状况有所缓解,但还有不少历史遗留问题需要处理,这些都会成为对方投资顾问的考量因素。综上所述,在和天时的竞争中我们不仅没有决定性优势,反而会被这些东西拖后腿处于劣势,我的提议是来降低分成比例展现诚意,但是这个比例不能太多,毕竟我们是合伙做生意不是做慈善……”
小插曲平息过后,尹源继续从刚刚被打断的地方说起,“对此您的看法是什么?”
“听你的听你的,你觉得怎么样好就怎么样,我没意见。”
温志诚边听边打哈欠揉眼睛,眼睛没有一刻是完全睁开的,活像抽了大烟的烟鬼,“后面还有多少?”他擦了下流出来的眼泪,含糊地问。
要不是谈下这项目就能在温正霆面前压温繁那野种一头,他才不会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这种事。
“快了。”尹源简单翻了下后面的笔记,拇指和食指中间留了约莫一厘米的间隙,“还有这么多。”
“还有这么多?明天……算了,算了,你快点讲,我听着。下次你再讲估计还要从头,我可受不了这份罪。”
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长痛不如短痛,温志诚视死如归地向他点了点头,“继续,别耽误时间。”
“辛苦您了。”
厚厚一沓商务合同,哪怕尹源都是尽量挑重点来说,但基数在这里,从头讲下来还是用了快两个小时。
“……差不多到这里就结束了。”
听到他说结束温志诚险些没反应过来,“还没完……啊,结束了?”
尹源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是的,结束了。”
坐得浑身僵硬的温志诚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肩膀附近的肌肉,“除了被老头子训话,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听过别人说话,你该感到荣幸。”
他后面又嘟囔了几句话,尹源没听清,“您说了什么?”
“我说,都怪那个倒霉的短命鬼。”温志诚乜他一眼,模样好似在说年纪轻轻怎么就有耳背的毛病。
“谁?”尹源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
“还能有谁?就是盛江之前的老板。”提起这件事温志诚就来气,语速都快了好几个度,“他要是没死轮得到我来给他收拾烂摊子?真晦气,自己没福气死了还要祸害我,要我说这种破烂公司就该被拆卖掉……哎不对,它现在对我来说还有点价值,要倒闭也得等我整垮了那小兔崽子再说。”
在他浅薄的认知里,要是没有盛江这个连年亏损的拖油瓶的话,温正霆就会把其它盈利状况不错的分公司给他掌管,所以说是盛江挡了他的路。
发泄够了,他便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低度酒,浑然不觉有人正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看。
对尹源来说,杀死温志诚这样脑满肠肥的废物比宰一头猪还简单——他只要走过去,扣住他的喉咙就能很轻易地扭断他的脖子。
冰冷的怒火充斥着他的胸膛,当他就要跨出这一步时,他的耳边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说:“没用的东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吗?”
是陈叔的声音。他整个人都楞在原地。杀掉温志诚是很简单,但杀死他能带来什么好处?他真正的仇人仍然逍遥法外,死去的人的亡魂依旧无法安息。
如果他在这里暴露,不止他这十年间的心血会功亏一篑,那些为他铺路的人也会被白白害死。再等等吧,到时候这些人一个都别想跑。
鲜血凝结的仇怨就该用等量乃至更多的血来偿还,在此之前等待永远都是值得的。
“回去睡觉啊,还愣着干什么?在老头子旁边就是麻烦,早上七点就要起来。又看不上我又要我在旁边伺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
属于聂郗成的阴霾褪去,他再度恢复成隐忍忠诚的尹源。
“……没什么。”他的嗓音还有些干涩。
对于擦肩而过的死亡毫无知觉,温志诚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奇怪也没多想。他困得上下眼皮都要黏在一起,只想着快点睡了早上好有精力应付他爸的冷嘲热讽。
“走啊,还要我出去送你?”
“我走了,祝您做个好梦。”
温志诚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整这么多有的没的,快点走人才是正道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进门以前先检查了一下临走之前布置的小机关。看到那一小片便笺纸还夹在门缝间,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还是没有完全放心警惕,进去以后他又检查了几个地方,确定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其他人进来过,这才从口袋里取出那支留有他和陈叔联络记录的手机。
他先将电话卡取出来,折断,用打火机点燃,再把手机本体砸碎到无法复原的程度冲进下水道。
做完这些必要的收尾工作以后,他的心跳得很快——比这个更危险的事情他都做了,每一次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稍微有一点不谨慎就会彻底万劫不复,但没有哪一次他会这样紧张。
“倒霉的短命鬼……”他茫然地看着头顶的照明灯,神色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份软弱,“其实温志诚也没说错,不倒霉的话你怎么会众叛亲离呢?”
连带温志诚在内,许多人都不知道盛江这个名字的由来:取名字的是个很俗气的男人,没读过多少书,所以在为公司取名这件事上近乎本能地想到了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名字。
聂元盛和江雪,混混头子和当红电视女星,两个一点都不相称的人却偏偏相爱了。本来这男人想要给公司取名为元雪,可妻子嫌太过女气,没有一点阳刚之气,两个人争执了好久才选了折中方案盛江。
盛江成立了,经历了最初的艰难时期,这对夫妇的生活越来越富足优渥,于是他们选择要孩子——虽然这男人更想要一个和妻子一样的女孩,可生下来的却是个男孩子,很健康,跟任何普通的男孩一样。他还记得这个男人把他抱起来,用胡子拉碴的脸刺他,跟他闹着玩,自从生产后隐退在家相夫教子的江雪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柔声说小心一点,不要磕了碰了。
转眼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消失,陪伴着他的只剩冰冷冷的骨灰盒、母亲悲痛欲绝的脸庞和那些叔伯们推脱不耐的嘴脸。
久远的幸福时光如烟云一般消散,毕竟这都是很遥远以前的往事了。
汹涌的悲痛和憎恶将他淹没,他几乎要无法呼吸,“……爸爸。”他低低地吐出这样两个字,紧接着捂住嘴干呕起来。
望月(八)
庆生酒会的第三天,出席的大都是温家财阀里的高层和分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如果说昨天的来客鱼龙混杂,不论关系远近,稍微在荣城有点名望就会接到邀请,那么今天的客人显然就经过了筛选——只有与温家埋藏在地底的阴暗面打过交道的核心生意伙伴才会接到邀请。
比起这些,更加重要的是一直抱病的温正霆终于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黑色丝绒西装配深蓝领结,这活脱脱像是电视里常出现那种老派绅士的打扮把温正霆身上那种阴戾凶狠的气质冲淡了一些,给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儒雅。
他拿着精心准备的演讲稿向今夜的来客致欢迎辞,其间就像国王巡视自己的疆土,目光自然而然地在人群之上逡巡而过。他的两个儿子在后边等着,而他们带来的人在底下一刻都不松懈地待命……在场所有人都没有错过他的这一下停顿,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站在人群靠前位置的易淮看得很清楚,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温正霆本来就不算好看的脸色愈发青白灰败,嘴唇无措哆嗦了两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这个男人都是真的老了,再不像过去那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他低下头,想笑却笑不出来。狼就算老了也照样可以咬断他的脖子,有什么好笑的。
沉默持续了十多秒,温正霆这才如梦初醒地低下头,从断掉的位置继续演讲。每个人都听得出他不在状态,语调也不像先前那样中气十足,不过好歹最尴尬的时刻过去了,他们又能够在下面鼓掌。
温正霆以后就是温志诚和温繁两兄弟——往年都是温繁一个人进行开闭场致辞,今年老大温志诚破天荒地加入了致辞队列。
这是一个信号,证明这段时间里盛江的起色温正霆看在眼里并愿意给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