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65)
“这倒不会,那孩子做不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
他挑眉,“忘恩负义?你也好意思说?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实话,非要让他把你当杀母仇人。要我看,你这样胡来下去迟早出事。”
“因为我不喜欢他。”那人摇了摇杯子里的酒,不顾他震惊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是那些事情太复杂了,我没办法不迁怒他……”
“搞不懂你,你要是真的那么讨厌他就把他送远点,何必两个人天天折磨彼此?”
“有时候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他哼了一声,端起杯子等待这个人的后半句话。
“我不喜欢他,但是我也不讨厌他……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按我自己的方式对他了。”
“麻烦你了。”
那首他听了无数遍,都能慢慢哼唱出来的曲子进入尾声,周遭的景物再度变得模糊。
这一次他置身于不那么纯粹的黑暗中,痛,浑身上下都在痛,尤其是腹部中弹的地方,换做是更加年轻一点的他只怕会大叫起来。
“我走了。”
他听到有人这么跟自己说。你不要走。他焦急地伸手,想要抓住这个人的衣袖。你不要走,你不要走,让我代替你去。
即便他的愿望如此强烈,那个人还是在离他远去。
“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退烧了。”这个人停顿了一下,“晚安,做个好梦。”
·
“你……!”费川喘息着睁开眼睛。
他仿佛溺水的人一样浑身都是汗,喉咙痛得像被火烧过一样,只说了几个音节就疼得厉害。
那可怕的、宛若窒息的情绪还残留在他的四肢百骸内,让他难以分清现实和梦幻的界限,他麻痹地躺在床上,等待着这可怕的空虚和绝望消退。
但是没有,他怎么都等不来如释重负的那一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去做某件事,他一定要去做……
“不要乱动。”
有人正坐在自己的病床边上,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所有动作,他模糊的视线朝那个方向飘去,下意识地叫出那个名字。
“……阿弈?”
这一次不是做梦了。所有的东西仍旧维持原样,没有突然碎裂消失就是最好的佐证。
怀着一丝莫名的侥幸和狂喜,朦胧视线逐渐对焦,那个人的面孔逐渐清晰起来。
这不是他想要看见的那个人,他想要见到的那个人已经……
“很抱歉,我不是他。”易淮知道他把自己错认成谁,却不得不打碎他的那一点幻想。
费川缓缓闭上眼睛,好似在拒绝接受这个现实。
他声音嘶哑地说,“这样啊,我认错人了。”
易淮抽回手,轻声问,“你要喝水吗?”
费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便自作主张地站起来倒了杯温水,先用棉签蘸了点,沾湿了费川干枯的嘴唇,然后单手托住他的背部,让他半边身子的重量都落在自己手臂上避免腰腹用力,再把他慢慢地抬起来。
“慢一点,不要呛到了。”
他没有问费川为什么会把自己和那个人认错。作为兄弟,他和罗弈哪里都不像,所以一定是梦见了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东西。
喝完了水,费川重新躺回到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你知道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易淮垂下眼睛,“我知道了。”
“你说什么对不起,是他的错。”费川闷闷地笑出声,“还有我的错,我没有……”
“你再睡一会。伤都没好就这样跑出去,我……很担心。”本来还想问其他问题的易淮硬生生把那些问题吞下去,换成了这一句。
为什么他等来的人是邬逸春,因为费川受伤了,没办法亲自去见他……至于更加深层的原因,他心里知道就行了,没必要打扰费川养伤。
“我很担心你……”很担心你们。
要是在过去,“担心”是最不可能出现在他和费川之间的词汇——相看两相厌的两个人,如果不是有某个人在他们之间,大概这辈子都没有和谐相处的可能。
费川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脑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易淮也没有再说话,他不打算在此过多逗留,确定他没什么大问题后就站起来朝外走。
“你去做什么?”
藏在被子里的人突然发问,已经走到门边的易淮停住脚步。
易淮没有回头看,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去把他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他的声音透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冷酷坚决,让费川失神了片刻。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易淮,反而像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和他一点都不像的人。
——去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完。
很多年前,似乎有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年轻人和他说了差不多的话,那时他回了什么,是“我和你一起去”还是“你还有我”,他不记得了,就算记得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就在费川失神的间隙,易淮叹了口气,“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没有的话我走了。”
“没有了,你走吧。”
房门关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那声音如同直接砸在费川的心上,让他好不容易缓解了一点的疼痛再度死灰复燃。
他知道易淮要去做什么,更知道自己应该叫住他,让他不要太难过,不要冲动,就像平时一样,让他不要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的力气,因为那不仅仅是易淮的愿望,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恨那个女人了。
“阿弈……”
·
离开医院后,易淮将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小憩。
之前还有医院太过惨白的灯光做掩饰,现在再没有什么能遮掩他那惨白的脸色。
想起白布之下那个人熟悉又陌生的脸,他的眼角一片通红,可仔细看的话又没有泪水流出来。
担任司机的何坤什么都没说,只能尽可能地把车开稳一点,不要让他因为道路颠簸再受更多的罪。
他问过易淮要不要给那个人打电话,易淮笑了下,那笑容透着点惨淡,“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晚一点吧,晚一点我再去找他。我不能什么事都只想着倚靠他。”
“到了。”
约莫是邬逸春提前打过了招呼,负责的看守安保看了两眼就直接放行。
他们进到别墅里面,一楼楼梯间下面有道加锁的暗门,何坤用邬逸春给的第一把钥匙开门,露出一截陡而窄、只允许一人通过的楼梯。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去,下面的空间倒是开阔,除了过道就是两扇门。
想着邬逸春说过的话,易淮用第二把钥匙打开左边那扇,门一打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黑暗的房间中隐约能够看见一个人的轮廓,易淮按下墙边的开关,让明亮的灯光照进来,所有的东西都无所遁形。
房间的中央是个被捆在椅子上的女人,这女人浑身上下都是半干的黏稠血迹,尤其是一双手,根本看不出肌肤原本的色泽。
“好久不见了,莫阿姨。”
易淮的声音不大,对那个形容呆滞的女人却宛如平地惊雷。
她霎时间活了过来,惊慌地重复一句话,“他……他怎么样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到那个人的事情,易淮的表情冷了下来,“他怎么样,你难道不是最清楚吗?”
残月(三)
雨越下越大,浑浊的海面不复往日的清透,长长的浮桥在浪涛的冲击下不住颠簸,两侧的铁链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灯塔的光束能够穿透密集的雨幕,无法出航的货轮停靠在岸边,数不清的集装箱给人以巨大的压迫力。
盛天码头,还昏沉着的温繁被带到这个地方,想到自己即将要见到的那个人,一股可怕的恶寒沿着脊柱往上攀爬,变成了后脑处针刺一样的细密疼痛。
聂郗成,或者说尹源,他第一次听说这个人是在四五年以前的一个傍晚。
他在他名义上的大哥温志诚身边安插了无数眼线,这些眼线每周都会给他汇报他大哥的日常行程,这天也不例外。
“新助理?哪来的?”
他翻着手下递上来的记录,上到他大哥温志诚见了哪些人谈了哪些事,下到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都清清楚楚,没有一点遗漏。
反正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哄着他大哥那头肥猪吃喝玩乐混日子。有吴辛那种先例,他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直到接连吃了几次闷亏,调查结果的矛头都指向同一个人,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大哥的这个新助理是真的有点本事——温志诚那个废物有几斤几两他清楚得很,要转性的话早就该转了,等不到今天。
从这天开始,他就对这个助理的事情留了个心眼,但最多也就是这样了,毕竟这点微薄的在意不足以让他自降身段去找一个小助理的麻烦,所以两人的初次会面就又被延到了半年后。
半年后的家庭集会,温志诚果然带着自己的这个助理回到了温家本家。在父亲的书房外,他见到了这个总能精准让自己不愉快的人:比照片更加直观,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五官轮廓很深,哪怕包裹在昂贵得体的手工西装下也能看出这具精悍身躯中潜藏着可怕爆发力,如果是不熟悉的人看了,可能会以为他才是温家大少,而他大哥温志诚只是个不起眼的喽啰。
“查一下他是什么背景。”
哪怕这个人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沉默又得体,像任何一个完美的精英助理,他还是敏锐地在这个人身上嗅到了一丝血和硝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