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28)
看来罗弈已经让人把他出车祸的事情交代下去了,公司里的人纷纷发来慰问,他烦躁地在这些没什么营养的场面话中翻找着自己秘书的消息。
找到了。他的眼睛亮了下,只有这个人没有说些假大空的漂亮话,除了简单问候就是工作上的事情:一定要他签名的文件都整理好了放在他桌上,不必要的都分给了同级的其他人代为处理,还有一些项目上的琐事……
到最后一条,他滑动的手指顿了下。
——冒昧问一句,您的约会还顺利吗?
约会……吗?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这两个字上,想起那人凑近时带一点烟熏的雪松香气,嘴唇柔软的触感,脸颊登时有些发烫。
他骗不了任何人更骗不了自己,他为这个不像吻的吻心旌摇惑,光想起来就魂不守舍。
这太快了,他们一共才见了这么几次面,过去的了解足以支撑起这么长时间的空白吗?
——可能不太顺利。
我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啊?他猛地回神,把输入好的这句话删掉,整理了一下思绪,“抱歉,这几天应该没法来公司,给你添麻烦了。还有,帮我详细调查一下安居搬家。”
详细调查的意思就是不要那些动动手指就有的信息。
那边的回复来得很快。好的,很简单的两个字就让他安下心来。
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但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快,更何况他现在晕得连门都出不去,诸如实地考察一类必要项目根本无法完成。
处理完堆积的信息,他放下手机,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天阴沉沉的,到处都是阴暗潮湿的灰色,雨停了一会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沙沙沙的,很催人入眠。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了没有,身体不能动可听觉却还很灵敏,能够听见外面人的谈话。
“他怎么样?”
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不太好,我劝过他不要勉强出院了,没用。”
这次换了个有些熟悉的男人,语气却是他从未听过的郑重。
“我待会把晚饭送到他房里去,医生还交代了什么?”
“您记得过几个小时把他叫起来一次,看看发不发烧,问一些比如姓什么叫什么,几岁发生了什么事这种问题。”
“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哦,我想起来了,他很关心您,您不见了他第一时间就要去找您,这些都不像是假的。”
“嗯,我知道了。”
“您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没有,我没什么想说的。”
“好吧,我不该插手的。”
安妈没事了吗?没事了就好。他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空调的温度有点太低了,但是不想动,这样就好,他长长的手脚蜷缩成一团,顺便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如同附骨之疽的寒冷渐渐远去,然而他并没能如愿安睡太久。
枕头边某样东西持续不停的震颤叫醒了他,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将它拿到耳朵边,听了会没听到声音才想起来要接通。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唯一亮着的就是手机屏幕,上面写着来电人的名字。尹源,这是谁?我认识他吗?他迟钝地想,在挂断和接通中艰难地做着抉择。
“阿淮。”他手一抖划过了接通。
这声音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最深最隐秘的梦境中,令他魂牵梦萦。
“嗯。”他发出点粘稠的鼻音,“你说。”
“没什么,我听医生说你出院了,放心不下,打电话来问问你还好吗。”
“我……还好。”
他踯躅了片刻还是选择了说谎。他现在这样子真的太难看了,看了只会给那个人平添烦恼。
那边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声音,“你睡了吗?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或许这句话不该由我来说,不要勉强自己。”
“我要走了。”
他要去什么地方?可怕恐慌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无暇思考其它东西。
说点什么,一定要说些什么,说那个写着远洋搬家的信封还是说温志诚给他打电话的事,他不知道。
“不要挂。”他小声地央求,“我想听你的声音,不要挂。”
那边的人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他状况不对。
“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小幅度地摇头,为了遏制那细密如虫子啃咬的疼痛抬手按住头骨的接缝处,“没有。”
“真的吗?”
“我就是有点冷,盖好被子就好了。”
“你身边有人吗?让他们过来看看你。”
聂郗成不相信他说的东西也没办法再像昨天那样直接叫医生过来,“阿淮,不要折磨你自己。”
“我没事,我没有折磨自己。”他咬死了自己没问题,“我不会的……”
“那就让人来看看你,我没有办法过来。”
“……”
易淮不说话了。
“拜托了。”
听着聂郗成的恳求,他的内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怨恨。这怨恨不对任何人仅仅针对他自己。
“……我不喜欢看到她,她也不喜欢看到我。我想离开这里,我想离开罗弈,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跟他相处下去了。”
粉饰太平,这是唯一能够描述他和罗弈关系的词语。
就算他们常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表现得再怎么彬彬有礼,再怎么像普通的上司和下属,那些血淋淋的仇恨要如何抹平?
死掉的人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们绝不会容许他和罗弈淡忘上一代传下来的仇怨。
“你能带我走吗?”
平常清醒的时候他绝不可能把这种话说出口。他所有的感情都和那个真实的自我一样,内敛得近乎严苛,比起这些放纵的念头,他更在意的是束缚他的那些条条框框。
对于这直白赤裸的请求聂郗成不再说话了。
我要被拒绝了吗?易淮绝望地闭上眼,“对不起……”
然而即使是这样,这个人粗糙沙哑的呼吸声还是令他感到安全,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易淮。”
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了他的名字。
“你讨厌我吗?如果你没有那么讨厌我,等我回来能请你……”他的心都高高吊起,聂郗成却不再说话了。
他直觉这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如果此时不让他说出来的话,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再听不到了。
“请你……”
不论他有多么焦急,那个人都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
“算了,再说吧。我挂了,做个好梦。”
全蚀(五)
易淮记得很久以前他和聂郗成十分难得地吵架了,说吵架其实不准确,但他想不到更准确的词语来描述这件事了。
到底是因什么而起的他记不太清了,就记得聂郗成阴着脸一拳砸在墙上,然后默不作声地拿着东西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盯着墙上那点血迹,心里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堵得难受。
争执之后的冷战持续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他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固执,非暴力不合作,拒绝和这个人说话,拒绝这个人靠近,甚至拒绝跟他有一丁点视线交流。
对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来说,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胆的行径了——哪怕收留他的这家人对他很好,他还是时不时地害怕自己惹他们生气被赶出去,因此每一件事都得谨小慎微。
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聂郗成离开餐厅时冷酷的背影,忽然他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吓了一大跳的他赶紧过去把它抓在手里。
是那个人打来的。他现在不知道要怎么跟那个人说话,大着胆子挂断了一次,结果电话安静了不到半分钟就变本加厉地响了起来。
一次,两次……那个人做好了他不接电话就不放弃的准备,无论他怎么挂铃声都会重新响起。
“喂?”挂电话挂到累的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接通了,“……有什么事吗?”
“十二次,你挂了我十二次电话。”仿佛看穿了他想做什么,聂郗成的语调变得格外危险,“不许再挂了!”
“哦。”他呆呆地应下,“我没有……”
事实是他的手指碰到挂断键了,不过他还没傻到亲口承认这种事。
“那你有话要和我说吗?”
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后迟疑地答道,“……没有。”
其实是有的,只是现在他不那么想说。
他屏住呼吸等那边的回应,顺便悄悄地把电话拿远了一点,免得又被吓一跳。
“你没话要说那就听我说,我有话要和你说。”聂郗成比他想得要镇定得多,“我……”
聂郗成刚起了个头就不说话了,易淮生怕他出什么事,“你要说什么?”
他们的房间就隔着一面墙,如果把耳朵贴到墙上没准还能听到那边的回声,听到那边开门的声音,易淮心脏高高吊起,接着电话挂断了,他望着手机屏幕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明天去问问他好了。他叹了口气准备上床睡觉就听到有人敲门。
“给我开门。”聂郗成的语气不重,可这四个字就是让他浑身一颤。
他想装没听到但还是放弃,太晚了,他刚接了电话,就算是睡神转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
“易淮,给我开门,我知道你醒着,我有话要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