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62)
他看似在和易淮说话,回答的人却是何坤。
何坤低下头,极其郑重地说,“我都确定过了,没有问题。”
连带他在内一共有四个人,都是从很久以前罗弈找来负责易淮安全的,别的人怎么样他不能肯定,至少他们四人是没有问题的。
“到那边会有人来接应你们,碰到什么麻烦只管交给他们处理。”
聂郗成开车把他们送到机场。
按月份算,现在应该是深秋。夏至之后,白昼的时长被逐渐缩短,到这时才隐约有了点破晓的兆头。
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听天气预报晚些时可能会有暴雨,有出行需要的人群需要带好雨伞。
“希望不会影响到航班。”聂郗成关掉电台,“实在不行就叫直升机过来送你。”
一旦没有了笑意的中和,他英俊的五官轮廓就显得冷锐,尤其是那双混血的灰眼睛,在昏暗的车内泛着金属一样冰冷无温情的光泽。
“聂郗成……”
易淮难得犹豫地角落他的名字。
简直就像是魔法,聂郗成周身的冷硬气息一下子变得柔和,他稍稍侧过脸,“怎么了?你看起来有话要和我说。”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为什么这么说?是不是昨天没睡好?又做噩梦了?我也在派人去找阿姨的下落,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
易淮摇了摇头,“没有。”他凝视着车窗外的街道,“其实我也在找,我总觉得我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真奇妙,过去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有一段时间我都快忘掉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他追寻着罗弈不肯告诉他的那些事情来到了这个地方,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实际上他还记得和她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
聂郗成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倾身过来替他整理头发,从某些角度看,这姿势简直就像是要把抱进怀里,“这不是很好吗?你害怕见到她吗?”
“我不怕。我想跟你说的是,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易淮握住他的那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隔着薄薄的布料,聂郗成能感受到那颗心脏略微急促的跳动。
“越是不安你就越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不然今后一辈子都要活在悔恨当中。”他抽回手,“帮我转达罗弈,等他回来我想请他吃饭。”
“为什么?”
“既然他是你的兄长,那么在某方面我们的愿望是相同的,我会请他放心地把你交给我。我们都希望你能幸福,不同的是他出于亲情,我出于爱情。”
自从卸下了尹源这个不得已的假身份以后,聂郗成就不再掩饰自己的一切感情——为了一个愿望强行压抑自己的日子他已经过得足够多,不需要再延续了。
“我会转达给他的。”易淮凑过来亲了下他的唇角,同样诚恳地回应了他的表白,“我也爱你。”
他的声音很轻,是情人间只有彼此知晓的低语。
聂郗成拍了拍他的脑袋,催促他快一点,不然可能要耽误了。
“那我走了。”易淮依依不舍地下车。
聂郗成就这么望着他,目光好似一汪流动的水银,“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你也要保重自己。”
送走了心上人,聂郗成拉开后门,坐到了后排的位置上,而换到驾驶席上的保镖兼司机转动车钥匙。
“老板,我们接下来去哪?”
聂郗成似是倦怠地闭上眼,先前和易淮相处时的脉脉柔情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了,从家破人亡的那一天起,他就成了个满心仇恨和怒火的幽灵,如果不是还有没有实现的梦想,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人世间。
“去盛天码头。”
连这心腹都知道这地方对他来说意味这什么,“盛天码头?您确定吗?”
“嗯,我很确定。”
医院和盛天码头,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和痛苦就是从这两个地方开启,既然现在他从地狱回来了,他就要让温家人尝一尝他当年感受过的所有绝望。
温正霆被他设计死在了医院,那么作为收尾的舞台,没有什么地方比盛天码头更加合适了。
他等得太久,再没有耐心继续和温繁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游戏——为捕获猎物而布下的局到收网的时间了。
“是时候让这一切全部都结束了。”
·
受即将登陆的台风影响,天亮的时候飘起朦朦胧胧的细雨,所幸去隔壁市的短途航班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易淮他们还是在允许的延误时间内抵达了目的地。
聂郗成的人早就列队在路边等待,为首的是个熟面孔——易淮在聂郗成身边见过他两三次,不过哪一次都没有问过他的姓名。
“我姓梁,易先生你叫我小梁就行了,我们接下来去哪?”
易淮没有急着发号施令,看起来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
“不急。”
十分钟后,一辆汽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他面前,从车上下来个面貌平淡无奇的黑衣中年人,“你是易淮吗?邬先生想见你。”
包括何坤在内所有保镖都戒备地把手伸向了腰间,但易淮拦住了他们,同这中年人好声气地说,“麻烦你带路了。”
“请。”黑衣人嘴上说得谦卑,实际上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傲慢,像跟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半点没有待客的自觉。
易淮没跟他计较,自己过去开车门,顺便同小梁吩咐了两句,“我在这家店给邬先生订了份见面礼,比较贵重,磕了碰了店里伙计都赔不起,所以要我自己去拿,你去帮我取一下可以吗?”
他说着递了张名片给小梁,小梁接过来看了眼,“我这就去。”
“麻烦你了。”
易淮说完话,扫了这黑衣人一眼就上车闭目养神。
这位邬先生的宅邸很明显仿的是苏州园林,花草山水、亭台楼阁的格局都讲究一个对称,人在其中宛如镜游。
外头的庭院布置得古色古香,进到内里又能看见许多现代化的摆设,两种不同的风格彼此交融,给人以奇妙的感受。黑衣人把他们带到会客室,说了声邬先生暂时不太方便就告退。
整整两个钟头,会客室里除了来添茶的女佣就再没有其他人来过。
“您不着急吗?”何坤看出这是主人家故意晾着他们,口气着实有些不耐烦。
易淮一直在做自己的事情,被他这么一打扰思绪断掉,眉头迅速皱起,“着急有什么用?”
何坤不懂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您订的什么名贵见面礼,需要人亲自去拿?”
单拿这间会客室来说,桌椅是整套的黄梨木,墙上挂着的是张大千真迹,说一声纸醉金迷都不为过,那礼物得贵重到什么程度才值得易淮这么小心翼翼?
易淮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很是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主人家好像来了,好好做你分内的事情吧。”
他看起来在笑,但眼睛里的神情却是冰冷的,何坤闭上嘴,专心做起了保镖。
会客室的门没有关严,外边走廊上的脚步声透了进来,笃笃笃,应该是个住拐杖的老人。
易淮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过去迎接这姗姗来迟的主人家。
邬逸春是个头发花白、穿唐装的老者,哪怕行动不便,背脊也尽可能挺得笔直。
“你就是易淮?”
他看起来精神不错,说话的口气十分随和,如果没有发生无端端把他们晾了两个钟头这件事,易淮真的会觉得比起名震一方的大佬,他看起来更像是那种每天早上在公园遛鸟下棋的寻常老头。
“我是,请问您特地找我来一趟有什么事吗?”
易淮不卑不亢地同他对视,两人间气氛看似平静,实际上底下全是互不相让的试探。
“也没什么大事,老头子想找人下一局棋。”
邬逸春看够了,笑呵呵地拍了下他的肩膀,“难道你不会下棋?”
易淮看着自己右肩上那只手,态度稍微软和了一点,谦逊地低下头,“会,但只会一点。”
“罗弈那小子也经常来这里陪我下棋,不嫌弃的话就跟我来吧。”邬逸春状似不经意地说,“赢了的话老头子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怎么样?”
黑潮(九)
黑子落在紫檀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旁边时计里的细沙正好落尽。
易淮松了口气——与人对弈是一件极其耗费心神的事,光这短短半个钟头就让他鼻尖出了一层细汗。
“你好了就轮到我咯。”
跟他之前举棋不定截然相反,邬逸春手中白子落下得无比干脆。
他这一手显然蓄谋已久,棋盘上又一片黑子被吃了个干净,放眼望去到处白茫茫的真干净,只有边边角角有零星黑色做点缀,看了就可怜。
“之前你说你不会下棋我还以为你是谦虚,哪想到你是真的不会,真是虚惊一场。”邬逸春面上神情要笑不笑,点点自己这边堆起来的黑子,“罗弈到底怎么教你的?你这几手别说像他了,连他的皮毛都没学到。”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其讽刺,然而易淮并没有搭理他。
易淮眉头紧皱,神色凝重地盯着盘上局势,像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要怎么走。无数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在他要抓住一点头绪时,外套口袋里传来阵阵震动。
看了眼来电人的号码,他抱歉地同邬逸春比了个手势,“邬老,棋局暂停一下,我接个电话。”
邬逸春摆摆手让他快点,他走到窗户边上接起来,“小梁,打我电话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