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潮(38)
傍晚时分,温正霆在保镖和助理的护卫下登机等待起飞。
这架价值1.5亿美金的私人飞机的内部装潢如果没人特地说明的话,许多人都会以为错来到酒店套房而不是机舱。
而温正霆正躺在这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年轻助理为他扣上特制的安全带,再盖上被子,确保能最大程度降低起飞对他造成的影响。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温正霆浑浊的眼睛迟迟不肯闭上,鸟爪一样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角,“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看起来如此的单薄瘦弱,被子上浅浅的轮廓让他看起来不像真人而是纸剪出来的假人。
现在想来,癌细胞开始扩散还是不久以前的事,然而就是这半个月里,出血、消瘦、随处可见的肿块和如影随形的神经痛,这些症状消磨了他的大部分生气,让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下来,从那个隐约有点病容但还能站在台上中气十足说话的老人变成了现在这个只剩一口气的空皮囊。
“不要急,温总,您睡一觉我们就到了。我为您预约了全美最知名的专家,他救活了不少跟您一样的病人,你放心,我妈妈在天上看着您呢,她会保佑您的。”
他坐在温正霆的床头,耐心地哄着他,陪他度过起飞到稳定这段最艰难的时刻。
“我妈妈一定会保佑您的,毕竟您改变了她的一生。”
在他这一声声的祝福中,温正霆缓慢地合上眼睛陷入昏睡。
他抽出衣角,站起来到外面去。外面是娱乐用休息室,配有桌球厅和小型家庭影院,几个保镖的座位就安排在这里,此时正在看一部喜剧片,时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他没有看他们,径直穿过休息室,去到机长和副机长所在的驾驶室——正常来说驾驶室的门是从内部上锁的,但这是温家的私人飞机,就算上了锁温家人也有办法进出,所以机长并没有这样做。
“机长先生,途中有件事需要提前知会您一声。”
机长盯着面前的仪表,以为他是来问飞行时间的,下意识张口就答,“跟正常航班一样……等等,什么事?”
“我有一位朋友也想上这班飞机,待会请您配合一下,不要让我难办。”
这是飞机不是公交,不可能中途停靠,有人要中途登机……机长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哪怕只在电视剧里看过这种豪门倾轧的剧情,他也能猜到这途中登机的家伙绝非善类。
“如果,如果……我不同意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年轻助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有人代替他做出了解答。
“不打算怎么做,那就只能请您让出机长的位置了。”
机长很清楚地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这让他硬吞了一口唾沫。
“周先生,请不要这么野蛮。”助理的下一句话击碎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不过机长先生,这也是我的心里话。”
“你,你们不要命了?”机长完全不怀疑他们真的能做出这种事,“飞机要是出事……”
“我和我朋友我们都有飞行执照,所以机长您要是执意不配合的话,我们只能请您自由降落太平洋了。”
惊涛(四)
旧金山的夏天远比千里之外的荣城凉爽宜人,下午一点钟的太阳悬挂在杉树枝头,晒得人暖洋洋的,像是要融化了一般。
聂郗成将心腹留在了山脚的位置,自己一个人上山。
石板铺就的山路两侧种着松树和冬青,透过婆娑的树影能够看到连绵的碧草、灰白色石碑与三三两两模糊的人影。
这里是郊区的一座公墓,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长眠于此,为了缅怀他们,时不时会有人专程驱车前来献上一束花,就像此刻的聂郗成,他驾轻就熟地穿过繁茂的树林,在后山深处找到自己当年亲手立下的那方石碑。
深色的石碑上没有太复杂的信息,只有两个名字:墓主易淮和立碑人聂郗成。
聂郗成将怀中的花束放下——跟过去一样,是素白丝带扎着的白玫瑰——然后蹲在了墓碑面前,取出手帕耐心地擦拭上边的灰尘。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埋着的并不是那个人的骨灰遗骸或者说其它随身物件。
空的,什么都没有,这里什么都未曾埋葬,就连被称作衣冠冢的资格都没有。当初他离开荣城离开得太过匆忙,甚至来不及回到那个家中找到一件属于易淮的旧物,唯一一张两人合照是陈叔交给他,被他贴身存放,根本舍不得将它留在这不见天日的方寸空间中。很可惜的是,这张照片在他化身为尹源以后丢失在了一次逃亡之中,他尝试过去找,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它很大概率已经葬身火海。他如此轻易地丢失了和易淮的最后一点联系,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彻底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不,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只要这里还存在就绝对不会有这一天。
这里安葬着他心中的那个少年和无处宣泄的**,提醒着他过去因为冲动和草率犯下的错误。无数次被痛苦和愧疚折磨得近乎崩溃的边缘,他都会一个人飙车到这个地方来,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太阳升起来以前再悄悄离开。
——你救了我,我却什么都无法为你做。
将墓碑彻底清洁了一遍,满是脏污的手帕已看不出原本模样,他站起来,拍了拍沾满灰尘的双手。
抛开过去的犹豫徘徊,他下定了决心。既然易淮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他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就像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尹源这个人,有些秘密注定将要被埋藏在黑暗的深处。
下山的路上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从西南方向飘来一大片浓云,遮住了一碧如洗的天穹,隐约是要变天的样子。
那辆黑色宝马停靠在路边,位置跟他离开那时分毫不差,守在门边的心腹见他回来了,恭敬地替他拉开车门,“那边发来消息说出发日期提前到今天了。”
他们都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亲信,知晓他即将要做的事情,自然也知道那边计划再度有变。
“还是按计划进行。”
聂郗成颔首,接下来说的话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有空的话去带几个人把山上的墓拆了。”
前排的两个心腹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诧和震惊。
“您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有个胆子比较大的向他提出疑问,“您突然让我们做这……这种事,万一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说实话他们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不知道上面安葬着的那个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但通过送的花能看出来,这应该是个对聂先生很重要的人。白玫瑰象征最纯洁的爱情,比如说……初恋。他们还没感伤几分钟,结果聂先生转头要他们上去把墓拆了,不是说他不能这样做,毕竟未亡人也有另结新欢的权利,可一般未亡人决定开始新生活也不会把前任的坟给刨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遭到了背叛,要么就是……疯了。
聂郗成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他们想到哪里去了,连好莱坞编剧都没他们戏多。他侧过头,倒影中的男人鼻梁高挺、眉骨锐利,而那神色无疑是很温柔的,他都有点惊讶,自己居然还能有这样的表情,“他还活着,我不想给他招来不幸。”
原来是这样,给活人立碑建衣冠冢确实不大吉利,容易好心办坏事招来误解。两个心腹松了口气,不再提心吊胆的,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大致的日子,决定趁早给他把这座衣冠冢给拆了。
“拆了以后呢?您还没有放下吧。”
“嗯,没有的。”
聂郗成闭上眼睛,在医院决定亲吻易淮的那一刻他就决定了,不论最后是否能如愿,他都要去尝试一遍。
他想要光明正大地追求这个人,继续十多年前因为种种阴差阳错而没有完成的事情。
·
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持续恶化的缘故,温正霆这段时间除了昏睡就是昏睡,每天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六小时。
对于他这个程度的病人来说,眼睛闭上以后与其说是睡眠,实际上更接近于昏迷,能不能再有睁开眼睛的机会都难说。
这天也是如此,飞机起飞以后他再度陷入了昏睡,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他很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恢复了健康,不仅恢复了健康,甚至一口气年轻了十几二十岁,苍白头发变成精神气的黑色,其中间或夹杂着一丝丝灰白。
这天他和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在骊龙景轩喝茶,这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突然站起来,朝着某个方向招手,“聂先生来了。”
别的东西他都听不进去了,只有一个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那就是聂元盛来了。
聂元盛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据说祖上有和外国人通婚,五官轮廓仔细看的话比国人更深。
“温先生,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做事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难以想象他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混混出身,“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把钱都拿走了的话,其他人要怎么过活?”
越是看到这个人过得好他就越是怨恨,怨恨聂元盛和这么久了还要仰仗老丈人鼻息的自己。
明明你跟我一样都是烂泥里出来的肮脏东西,凭什么你能过得这么好,我却只能在你脚边当条摇尾乞怜的狗?
“温先生,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你不需要说第二遍,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我走了。”
他失落地跌坐在座位上,胸膛剧烈地起伏……不能让这个人离开,绝对不能。这个人死过一次,死在了自己的手底下,既然这样的话,他得让这个人再消失一遍。
恶念诞生在一念之间,他抄起手边最近的工具,一根手臂粗的铁棍,疯狂地朝这个人砸了下去。
砸碎一个人的头颅容易得就像是砸烂一个西瓜,铁棍举起落下,颅骨发出清脆的喀嚓声,带起飞溅的黏稠血浆。
上一次他还得费心思上下打点,尽量让场面看起来像一场意外,但这一次他什么都不怕了,看到这个人毫无知觉地倒在地上,扭曲和怨毒都化作了无尽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