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刀入鞘的少年郎,有着京畿贵子的翩翩风彩,掀帘入厅时的气势,有着十足月朗星稀的欺骗性。
满厅皆静,便是受不住寒冷风吹,入了厅便要张嘴怒骂的人,也一时哑了声,咽回了堵到喉咙口的咒骂。
没有人能对着这样一张,神似宁公气势,与脸颊的人,发出不敬的怒吼。
凌湙边走边调整袖腕,这般宽袖长袍并不似窄袖般好挥洒,他伸着手适应新衣,倒也忽略了厅内的寂静,只望着哑了火的杜曜坚疑惑,“怎地?磕坏了脑袋,傻了?”
杜曜坚一个激灵,打着寒颤的醒了神,望着凌湙涩声问,“我按你的要求做了,你快放了我。”
凌湙招手让人搬了把椅子放在杜曜坚面前,左右上下打量片刻道,“还行,心理素质不错,我以为你要羞愧的撞了我家宗祠的柱子而亡呢!”
杜曜坚眼睛不敢盯着凌湙看,趴在地上催促,“你的秘密最好值点钱,不然,我保证让你们宁氏鸡犬不留。”
凌湙好笑的嗤了一声,俯身贴近他的耳朵道,“我这府里,藏了一个人,一个足以颠覆你的好陛下皇权的人,你要见见么?”
杜曜坚瞪眼,急促的喘息连带着身上被厅内炭火催出的热潮,激灵灵的打起了摆子。
他不怀疑凌湙会骗他,在去宁氏宗祠叩头的路上,他思前想后,串联了许多以前未注意的细节,虽仍看不透迷障,却知道,凌湙手上,肯定有个非常大的倚仗,才能让他如此狂妄,胆肥到敢回到京中。
凌湙拍了拍手,袁来运从厅后抱出了凌誉,被迷晕的小孩安静的躺在他怀中,小脸睡的红通通,“仔细看看他,看他像谁?”
杜曜坚从未关注过被换进宁府的凌氏子长什么样,此时见凌湙朝他微笑颔首,下意识的就睁大了眼细观,足观了有一刻钟左右,才不确定道,“似与五皇子有些像。”
凌湙呵呵拍手,“那朝臣惯常捧着五皇子的话,你可记得?”
五皇子肖父。
杜曜坚瞪大双眼,失声叫道,“五皇子怎有儿子?”不可能,五皇子若有儿子,定当宝贝般爱惜,不可能将之遗落在外,还送进了宁侯府。
凌湙摇头失笑,摸着凌誉最近红润起来的脸道,“五皇子肖父,可朝臣在早前,更曾夸过前太子极肖父,杜曜坚,你说他是谁的子嗣?”
可事实上前太子肖母,朝臣夸其肖父,不过是在迎合当今的虚荣。
杜曜坚脑子根本转不动,凑近了对着凌誉的脸看,越看越胆颤,越看越心惊,头拼命的摇,“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会有儿子?他都未纳妃,不可能,不可能。”
凌湙挥手让袁来运将人带离,可怜的望着他道,“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否认呢?杜曜坚,你想想,若无此子,堂堂段大学士,可会青眼我宁府半个子孙?他是脑子坏了,仅凭眼缘和聪颖之由,就收我宁氏子做学生?”
杜曜坚不动了,呆呆的望着凌湙,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指着凌湙道,“果然是个好大的秘密,你死定了,你完了,你们宁氏一族全完了。”
只要把此子送到陛下面前,整个宁氏都能连根拔起。
杜曜坚兴奋的头毛发炸,努力要从地上爬起来,撑着手脚支着身体,笑的眼角浑浊一片。
凌湙坐着没动,等他终于笑够了后,才捻着宽大的袖口边角,慢而坚定道,“那你倒要赌一赌,咱们这位陛下是杀你,还是杀我们宁氏了,杜曜坚,你近前伺候了陛下十几年,当最了解他的为人,你以为,他会愿意接收你这样的大秘密,然后摊到明面上来,与整个文殊阁较量?”
一个臣子孙的丧仪都不敢叫停,只能用旁门之法与之对抗的皇帝,根本就没有遇事而上的胆气,君权明明在手,他却连用都不敢用,为何?
杜曜坚顿住了神色,尔后人像被扯了筋似的软在地上,半刻后哑声道,“他下旨诛杀闵仁太子时,我、我就陪侍在旁,是亲眼看着他一笔一字的,写下诛令的。”
所以,如果闵仁遗孤真被摆上了桌,他不会是揭密的功臣,只会成为皇帝泄愤的对象,因为皇帝索求的一直是表面宁和,他是最不愿打破现今平静的人。
他永远记得皇帝说过的一句话,就是生前荣辱,死后全消,他不在乎皇朝乱像,民众生计,只要自己能在皇位上安养天年,到寿终正寝日,至于死后如何遭人贬低唾骂,那都与他一个已经死了的皇帝无关。
他只要在活着时,一直占据皇帝尊位就行。
凌湙撑着座椅扶手,叹道,“咱们这位陛下,你说他糊涂吧?他却对皇位交迭特别敏感,你说他清醒吧?他偏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杜曜坚,你给我说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杜曜坚垂头,讷讷的总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凌湙换了个姿势倚着,手指点着椅把手慢慢道,“我给你总结总结?”
胡济安和一旁的宁琅立刻竖起了耳朵。
凌湙漫声缓缓而出,“当他发现皇权不稳,文殊阁权利过于集中霸道时,他没有选择与之对抗,利用自己的君权制衡朝局,而是选择与文殊阁妥协、共治,作出一副君臣和乐,同享万民供奉的决定时,他就已经丧失了君权神授的威严,他得为当年削减武英殿,杀了大半将军的罪业买单,他失了制衡文殊阁的武英殿,就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文殊阁一家独大的事实。”
杜曜坚心尖发抖,匍匐的仰头望向凌湙,发现人也正望着他,声音冷戾,“杜将军,武英殿那帮老将军的家,抄起来一定很爽吧?你从中应该也得了不少私囊,便是从前不敢肖想的将门闺秀,你怕也睡了不少,他们……从前可是你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你杀他们时,心里一定痛快的不行,做梦都是要笑醒的程度吧?”
武英殿为什么现在没了声?
为什么成了文殊阁的附庸?
明明是应该与文殊阁并权的存在,却被削的人才凋零,无将可用,仅存的几家都成了缩头缩脑的应声虫。
凌湙从座椅上起身,慢慢在厅中踱步,“当他发现斗不过文殊阁内的权臣时,他退缩了,他怕被逼退位,他此时知道了武备的重要性,可他废了武英殿,手上没人,于是他便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他开始不择手段的捞钱,亲掌御麟卫和京畿营,又挑中了你来当马前卒,用你出身宁侯部曲的身份,将刀斩向武英殿那帮人,他在报复被我姑祖母控制的那些年的憋屈,愤怒,可最终,他也自食其果,失了一臂,叫文殊阁乘势而起,尾大不掉。”
杜曜坚瑟瑟发抖的不敢吭声,凌湙却没将眼神落在他身上,而是朝着厅前大门处,高声道,“来都来了,阁下不嫌外面冷么?”
约的明明是子时,且也不在宁侯府内,可人来了,不仅早了,还不请自来。
厅内众人扭头,这才发现,厅门处不知何时,站了一道身影,矮胖敦实,如不是身着儒衫,只怕要叫人以为,是哪个田头的庄汉。
酉一在院内打手势,凌湙朝他也比了个暗中警戒的手指,整个府门外,马套嚼头,兵行列阵,寂然无声,秩序非凡。
有袁芨探府的前列在,凌湙便叮嘱过酉一他们,遇见半夜不动刀枪来探府的,只管放行。
人家都不怕他下杀手,他在自己的地盘,难道还怕人家反杀?
那也不用混了。
来人笑呵呵一张脸,边往厅内走,边拍手掌,“袁大人给的消息模棱两可,无奈本官不得不提前来打措手不及之举,小友可莫怪!”
凌湙迎着来人的目光,接受他上下的打量,泰然笑道,“关阁老,有失远迎,您与袁大人,当真是喜夜半探访,他前不久也才来过,小子当有所防范才是,奈何还是年轻失警惕心了,没能叫您一尝惊喜,失敬失敬。”
来人正是关谡,听凌湙说完,笑着哈哈道,“是惊喜,也是惊吓,小友着实令人吃惊,老夫来前各种想像,没料门外听尔一习话,自觉还是想的过于保守了,小友确如袁大人说的那般,叫人……唔,惊诧!”
何止惊诧,整一个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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