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芨这一步棋,算是踩中了皇帝的三寸,让他即使在极端的愤怒里,也保留了一丝不杀他的理智。
民载舟亦可覆之,属当今对京畿一地的百姓,最大的容忍与照拂。
凌湙往茶楼来,是要偶遇段大学士的。
袁芨收用民心,是为了抵抗其余四位阁老,及皇帝时不时的抽风之举,而段高彦则是单纯为了自己的文声,在觉察袁芨在民间的声望有盖过他之嫌后,便坐不住了,一把摇了扇子,就爱往常来常往的茶楼里钻,打出礼贤下士之姿,与来京的穷困举子,或各部低阶文官,以文会友,吟诗作赋。
百姓疾苦,赋税增重,他是不管的。
在说书人暂停了说书之后,茶楼内文会随之启动,而高台上唱曲的小娘,尤抱琵琶半遮面的,唱着京中最近流行的曲目,一双妙目流连在居中的段高彦身上,羞的面色红润,唇红齿白。
段高彦的外形,确有招蜂引蝶之姿,凌湙透着窗棱格子看他,竟做了一副广袖飘飘的狂士之风,言语间端的豪阔,眉目飞扬。
他身边此时也聚拢了一些人,俱都文士打扮,中间几方桌子拼成了长案上,铺开着笔黑纸砚,上面已零星落了几个字,有人不知说了什么,让正准备奋笔疾书的众人停了手,皱眉的皱眉,不赞同的不赞同,显然是说了不合适宜的话,招了人反感。
声音断断续续传上二楼,凌湙静听分辨,便耳闻一把粗哑之声愤愤传来,“如今满朝都在为新增税课争吵,各位同僚有这闲心,不如回家好好想想,怎么能为贫苦的百姓减轻负担,咱们忝为官身,不能光靠袁大人一人为民请命,理当由我们大家共同上表,请示陛下收回旨意的,百姓太苦了,新增税赋会要了他们的命的。”
说话之人一身蓝布绸衣,看面料并不顶好,只多符合他目前的身份,但那一身愤慨之气,却端的正气凛然,人面粗犷,不似文士,倒是弄武之人,但他手中确握着代表文雅之风的折扇。
大冬天的,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毛病,一说话就摇扇,特别是段高彦,好像不摇扇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凌湙看的直搓手,感觉都替他凉的慌。
他的话无人接应,段高彦脸色冷沉,一出口声音里就带了嘲讽,“沽名钓誉,他若真为百姓请命,就该联合百官同时上表,而不是一人出风头,既弱了声势,还陷百官于不义,好似满朝就他会为百姓着想似的,哼,一介孤臣,永远成不了事。”
凌湙:……不是,这满满的恶意都不带遮掩的么?
一人上表奏请,那叫恳求,只多联合个二三同僚一起劝说,方能体现有商有量的氛围来,合百官之势上表,想干嘛?逼宫?换个皇帝或能成功,可当今的脾性,但有人敢这么操作,一溜的尸体怕要挂满整个城门楼。
再有,新增税赋之说,不是一日就过的,中间也有几日的缓冲期,要有人反对,早该跳出来反对了,不就是因为无人对此有异议,才逼得袁芨一人以螳臂挡车之姿,惹得龙颜大怒么?怎么到了段高彦嘴里,就全然变了味?
酉一也很不解,与凌湙对视,道,“属下以为他与袁大人私下交好呢!”不然他那么多情人里,怎么一个袁家女眷都没有?
凌湙叩着手继续听楼下争辩,神情微动,“袁大人出来反对之前,六皇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有点不太符合他最近竖立的爱民人设啊!”
能为西边灾民与二、五两位皇子对上,就不该对新增税赋之事,无动于衷,可事实上,六皇子就是连反对都没反对的,让皇帝将旨意颁了下去,而他所经手的两件事,却一件都没办成。
关押二皇子的手下,被人放了,引茂江水源灌溉,也未能成,专注与五皇子撕逼,撕的他丢了吏部管事权。
楼下打断众人吟诗作画之人,继续开口,“孤臣远比佞臣好,段大人瞧不上袁大人,是因为你自己做不成孤臣,却背……”
“良之,不可如此对段大人说话,快向段大人道歉。”
凌湙扭头,一眼对上了隔壁间推窗探头的文士,正疑惑间,就听他旁边一人笑道,“悯行,想不到能在此间遇见个如此维护你之人,呵呵,不如请上来一见?”
袁芨,字悯行。
凌湙眨眼,好巧。
却见袁芨正与段高彦对话,“段大人雅兴,您继续。”
段高彦背后说人,此时脸已漆黑,抬眼望向上方,眼角瞟了一眼凌湙,不在意的直望进袁芨眼中,声冷气沉,“袁大人也好兴致,磕破的脑门这是瞧好了?下来饮两杯?”
袁芨掀了头上盖帽,露出青紫的额头,遗憾道,“饮不了酒,府中医师叮嘱,近日不能食辛辣,多谢段大人好意了。”
二人不走心的你来我往,凌湙在旁默默观望,待那叫良之的人站到袁芨身边,向他行礼,“魏良之见过袁大人。”
就见袁芨起身将其扶起,拍了把他的肩膀道,“良之不必为我如此,某做事无须向人言,人各有志,凭心而动,你强求不了人,只做好自己就是,一起喝杯茶?”
凌湙扭头,一眼对上了段高彦的目光,两人俱都顿了顿。
他的眼神,没有他的嘴巴那样恶。
这是段高彦在与袁芨对上眼之后,凌湙体味出来的感受。
再看袁芨,却已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与友人和那叫魏良之的人对坐饮茶。
石晃传回来的袁芨喜好,不爱出门,下了衙就进书房,据袁府下人讲,袁大人一旬除了上下朝的路上,就是关在书房里看书。
妥妥的宅男。
这样的人,会逛茶楼?
“这位小友,可要同饮一杯?”可能是盯的时间长了,竟叫袁芨顺着目光追了过来。
凌湙愕然,转瞬眯了眼一笑,“多谢大人相邀,那草民就不客气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这个武夫不简单!
凌湙既要在京中露头, 就得有一个能示人的身份,于是早在来前,他就为自己按了一个。
只是这个身份也不是说随便张口就来的,像许多话本里那样, 出门编假身份, 却一听就叫人觉出不真心,糊弄人都没有个诚意, 这之后的交往可就进行不下去了。
像影视剧里出门随嘴拟出一个代称, 完了人还愿意拿出百分百真心与你结拜的, 那妥妥就是降了智的工具人, 真正的聪明人面前, 一个字一个表情, 都能给你分出几分真几分假来,尤其这些经了年,在官场上混了满身心眼的老狐狸, 你一个眼神微顿, 他就能给你分解出十八九个意思,如此,有些人生基本信息,你就得给点真心货。
如果你自己心里都对虚构的身份不认同, 旁人又怎么能从你的语言信息里, 提炼出可令他感觉心安的基础?
一个人, 尤其在对外介绍自己姓名来处的时候,最能从肢体表情里,体现出他对这些,自他落地起就自动生成的,基本信息的依恋度, 真假也就在这一瞬间。
通俗点来讲,就是精神信仰,当底气不足时,瞬间从微表情里透出去的心虚成分。
凌湙自报家门,“小子郭滠,荆川人,祖有薄产,后不幸遭了灾殃,与祖父一路逃进北曲长廊,得纪将军怜悯,收做亲随,今次在凉州战事上偶得了一点小功,纪将军便点了我等随护。”
纪立春升任凉州大将时,任的就是北曲长廊卫的千总,所谓的灾殃,自然就是前年那场大旱灾,导致的西川流民潮,而郭滠,则是幺鸡的本名。
凌湙顶着一张年及弱冠的脸庞,身体却只十四五的模样,站立于几位大人中间拱手,“小子生来带疾,家中只余祖父与小子相依为命,本来靠着祖上传下的薄田,也能勉强维生,奈何……袁大人、魏大人,吴大人……”
除了人不对版,凌湙口中所述的身份信息俱为真。
幺鸡确实是从小带疾,郭家祖上确有薄产,祖孙二人也确是从北曲长廊线入的京,凌湙结合前年形势,真真假假的编了一通,只要不挖坟似的严查,就这些信息都能从纪立春处查实。
三位大人在四方桌边,分三侧端坐,望着眼前的青年人,一时都有些哑然,特别是听到凌湙说,在此次凉州战事上得了功后,俱都敬畏的直了身,特别是魏良之,目露欣赏的直接拉了他往桌前引,“坐、坐,小将军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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