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刈脚步一顿,点头,却在苏凌迈出院子的时候,抬手一挥,将一旁嗦石子的小黑派了去。
苏爹的坟离老屋没有多远,走过两三根田埂,再上两三个土坡小路就是了。
黄土堆着新坟,原本四周的杂草荒地被翻得干净平整,只有那新坟无言突兀。
苏凌走进,将竹篮放在地上,跪在地上,手一寸寸摸着晒得干裂的黄土。
久久无言,等他抬头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坟后是一片阴暗入黑的山林,往日苏凌早就怕到腿软,但此时却盯着山里雾障想看得真切。不见魑魅魍魉,也不见任何人影。
山林雾气下罩拢近,他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
就当阿父回来了吧。
果然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在堂前烧三柱引路香,先人就会寻着路回来。
他盯着阴暗山里看了这么,没见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他再也见不到阿父了,再也听不见阿父叨叨絮絮的说教声,再也看不到阿父无奈却纵容自己的笑容。
奔溃只在一瞬间。
苏凌从无声流泪到趴在黄土上嚎啕大哭,只在一刹那。
一旁小黑呜咽着用脑袋蹭苏凌的手,可苏凌没理它,它只好趴在苏凌的腿边摇尾呜咽着。
一顿发泄后,苏凌哭累了。
山林吹过的风里都夹着香烛味,那是家家户户对先人的惦念与牵挂。
这一刻,他理解了为什么村里人这么看重祭祀。
山里湿气重,落在苏凌颈侧让他清醒不少。
他起身,小腿微麻,撑着新坟边缘,向阿父诉说现在的日子。
事无巨细,他一一都说了。
他本以为开口会委屈或者无助,却意外的平静。
碎碎念念的,他嗅着山林间的香烛味,不知不觉说了很多。
好像他说得越多,阿父的音容笑貌就越发清晰。
说道最后,苏凌有些羞意。
“我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但我好怕,我好怕那梦只是换个人重来一次。”
苏凌说完,眼尾最后一滴泪也干了。
他又跪下磕了几个头,“希望有机会能把他带来给你看看。”
磕完头,他起身,抱着小黑映着清亮的月色回走。
小黑长胖不少,苏凌抱着吃力,但他此刻却死死抱着,他的怀里只是太空了。
下了一个小土坡后,苏凌觉得空落落的心情好了很多。
他把小黑放在地上,“小黑,你可太沉了。小肉球。”
小黑呜呜哼着,绕着苏凌脚跟走,也不知道是抗议还是怎么样。
不过蹿来蹿去倒是打散了苏凌心中的阴霾,松快不少。
到他下完小土坡,走到田埂上的时候,遇见了史香莲。
史香莲也一愣,明显是没想到天都黑了,还能遇见苏凌。
两人都没打招呼,就擦肩而过。
等苏凌快回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
回来的时候只顾着抱小黑了,把竹篮丢了。
那竹篮可是苏刈观察三伯娘家的竹篮后,他试着编的第一个竹篮。
整整两天苏刈都在埋头编这个竹篮。
要是山上没人他还可以明天去取,但是史香莲可是什么小家当都偷偷拿着给几个姑姑家的人。
苏刈辛苦编的竹篮,可不能被史香莲霸占了。
于是苏凌当即原路返回。
在他准备上小土坡的时候,隐约听见史香莲好像在坟前说什么。
苏凌下意识躲在小土坡下,还往里悄声走了走,离土坡上的声音更加近了。
他想听听史香莲会说什么。
这样极度偏心眼里没有幺儿的人会来上坟,已经出乎苏凌的意料了。
可史香莲来了,还是抹黑来上坟。
她会对他阿父悄悄说什么,或者是觉得懊悔自己往日所做,白天没脸来才晚上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黑的品种之前评论有小可爱说中了,只是还有些细分。
第36章 苏刈
山后夜蝉低声嘶鸣。
坟前烛火星子迎风闪动, 将蹲在地上烧香纸的脸照得苍老脆弱。
史香莲耷拉着的眼皮下,浑浊的眼底似在压抑什么。
她枯瘪的嘴角微微抽动,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 无声滑下一滴浊泪, 打在火苗正旺的纸钱上。
胸口干涩又肿胀的情绪让她动作僵硬缓慢,一张张将纸钱分开,然后等上一张纸钱燃烧过后, 再缓缓放上新的一张。
干枯的手指不自觉抚摸着纸钱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最终颤颤巍巍开口:
“幺儿啊,娘来看你了。”
坟前烛火随风跳动, 映出史香莲那张似追忆的脸, 眼里透着难得的思念和温馨。
“你小时候就是最懂事最让娘忍不住喜欢的一个。”
史香莲早年没了男人, 一个妇人扛着锄头早出晚归, 每天累得精疲力尽。
但回到家里她心里有盼头, 即使她不待见那孩子。
那孩子蹲在门口还没有村里大黄狗高,远远看到她回来的时候眼睛会发亮,会跑过来接下她肩上的锄头,即使他还不到锄头一半高。
还会给她捏肩倒洗脚水, 说今天自己也很乖, 没有惹哥哥姐姐生气,还会勾着指头细数今天又做了哪些事情。
会说阿娘好辛苦,他仰着脸说自己长大后定不让阿娘再吃苦。
她累了一天, 回来看到软乎乎满是孺慕的笑脸也会心软。
也会忍不住揉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这是她最不待见的孩子, 也是命最硬的孩子。
怀他的时候私下偷偷喝过滑胎药,捂着自己孕肚使劲儿捶, 但孩子还是健康出生了。
即使那时候她男人去山上救人摔下悬崖, 她悲伤过度至晕厥, 这个孩子也没滑掉。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她都会想这就是她的报应。
这个孽种就是为了生出来折磨她,让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让几个孩子年幼丧父。
孩子越长大,她就越厌恶。
她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脸色怒骂,于是久而久之习惯对孩子一脸漠然。
她知道孩子一直在揣测他哪里做的不够好,为什么娘的态度越来越奇怪。
她也知道孩子为了讨她开心,一直很懂事帮着做家务,抢着帮哥哥姐姐们干活。
想到这里,幼时孩子的脸仿佛又在对她笑。
那童稚的笑容打碎时间的禁锢,毫不费力地刺痛如今麻木冷硬的心。
以为史兴贤是不该出生的孽种,她强忍痛苦近乎麻木的恨着忽视着他;
到后来所有都成了冷漠的习惯,无度的索取成了报复的得意。
结果前几天她才知道一切都是误会,这个孩子就是她男人的。
袁晶翠偷偷给袁屠夫和苏凌牵线,她知道的时候苏凌已经买个男人回来大闹一场。
苏凌和袁屠夫的婚事没可能后,她按下虚惊一场的后怕。
哪成想,前几日袁屠夫回村后找到她说求娶苏凌。
她当时就拒绝了,然后悄悄找到了袁屠夫的爹,袁得水,问他知不知道袁屠夫要娶苏凌的事情。
结果袁得水含着烟杆子悠悠吐了口白烟,告诉她那晚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她踉跄摇晃眼前一黑,豁开妇人廉耻厉声道不可能。
袁得水抬起眼皮看着她,慢慢道,他倒是想,喝酒喝多了干不起来。
史香莲活了六十多年,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但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昏地暗。
当年那晚,她给在山上烧木炭的丈夫送晚饭后下山回家,遇到喝得醉醺醺的袁得水,噩梦开始。
野地里她挣扎喊叫,随后后脑勺钝痛晕了过去。
半夜醒来的时候浑身衣衫不整,她惊慌失措也不敢声张,可没有多久她有了身孕。
她整日惶惶不安活在难堪与愧疚中,没几日山上来人说她丈夫为了救人摔下悬崖了。
听闻噩耗她晕了过去,醒来更加坚定是肚里的孽种作恶,是她的报应到了。
不过后来,她把所有的报应都给了这个孩子。
看着她笨拙的讨好,痛恨和快意掩盖那丝心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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