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诸野额间那一抹散下的额发挡住了他的面容,若从谢深玄这角度看起,也只能见着诸野高挺的鼻梁,他又在原地踌躇, 心中只如天人交战,犹豫上了好一会儿, 方下定决心,终于起了身。
他心中还极为谨慎, 先小心翼翼轻声唤上一句“诸大人”,见诸野全无回应,忐忑朝前迈了两步,一面以极低的声音道:“他受了伤,又熬夜数日,可不能死在我的书斋内。”
说完这两句话,他方觉自己得了十分满意的解释,那走到诸野面前看一看诸野的情况,自然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了。
谢深玄终于轻手轻脚走到了诸野面前,又轻唤了诸野一句,见诸野似是真的睡熟了,这才小心翼翼微微俯身,看向诸野的面容。
诸野睡得很沉,可却并不安稳,依旧同他醒时一般蹙着眉,也不知在睡梦之中,他究竟还在忧心何事。谢深玄怔怔看着他,觉得自己好似已有数年不曾这般认真地看过这张容颜,令他他埋与心中的潜藏多年的心绪,在这轻易一触的目光之中尽数溃败。
他只能往后退却数步,强令自己收回目光,原想绕回书案之后,却又想起年初他受伤之后,贺长松令他好好养伤时,曾同他提过几句,如这般伤及筋骨的重伤,若养伤时不曾注意,十之八/九要落病根,往后天色不好,便隐痛难忍,诸野皱眉,或许并不是梦中深思,而是他身上那些伤……
谢深玄顿住脚步,再回首看了诸野一眼。
反正……反正他也要回家了。
这手炉是小宋自太学中寻来的东西,他总不好私自挪用,带回了自己家中去,他当然要将手炉留在书斋之内,至于放在何处——
这可是诸野令小宋拿过来的,丢进诸野怀里,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想到此处,谢深玄又觉得自己这举止理所应当,可没有什么磨磨唧唧的暧昧,只是此事,或许需要告知诸野一声。
可他不敢将诸野叫醒,若诸野醒来看他几眼,他大概就没这勇气了,小宋还未回来,谢深玄便回桌案边写了纸条,令诸野自己记得将手炉归还,而后将纸条摆在一旁案上,又拿着那手炉,正要压在纸条上,却又微微一顿,小声嘟囔,道:“放在外头,只怕会凉透。”
既然还未凉透,那总该物尽其用一些,比方说……
揣进诸野怀中去,显然更好。
谢深玄又瞥了诸野,诸野大概是太过困倦,睡得着实很沉,他来回走了这么两轮,诸野竟也未曾察觉,于是谢深玄壮了一些胆子,拿起案上的手炉,往前稍稍倾身,将手炉轻轻放在诸野腿上。
他以为自己动作轻微,天衣无缝,诸野定然不曾察觉,可那手炉还未放稳,诸野忽而便动了。
此事令谢深玄吓了一跳,正要后退,诸野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之上,已将刀格顶出了些许,睁眼朝谢深玄看来,眸中神色冰寒,似是带着凛然的杀意。
谢深玄僵在原处,怔怔看着诸野面上的神色,心中倒不由一颤,想着又是自己越了矩,诸野厌恶他,本就是理所应当。可不料下一刻,诸野眸中神色竟也变化,那寒意自眸底退却,换作一丝极为少见的慌乱无措,仿佛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怔着一动不动。
他二人僵着这姿势,无人知晓下一步应当如何才是,偏生诸野手上用的力道不小,捏得谢深玄腕骨生疼,他耐不住这疼痛,只得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先主动开口。
“诸……诸大人……”谢深玄语调轻颤,“我……谢某只是来归还这手炉……并……并无他念……”
诸野垂下眼睫,将那一抹难得窥见的心绪隐在长睫之后:“……是。”
“您……您能松手吗?”谢深玄将声音压得更低,小声说,“……疼。”
他这句话显然甚有成效,诸野猛地松了手,哪怕竭力维持面上那波澜不惊的神色,谢深玄却好像还是从其中瞥见了些许不安之意。
可谢深玄也很不安,他朝后急退了数步,几乎撞到身后的书架,诸野也略往后靠了靠身子,二人的动作幅度都有些太大,那原还放置在诸野腿上的手炉滚落砸在地面,发出一声巨响,猛然将二人自方才那困顿的昏沉之中唤醒。
谢深玄揉着手腕,飞快瞥了眼腕处,也只见腕上被捏得泛红,又觉察诸野似乎一直在看他,急匆匆便将手收入袖中,觉得有些尴尬,急匆匆清一清嗓子,竭力将方才那颇不对劲的气氛盖过,道:“诸……呃……诸大人不愧是武官。”
诸野:“……”
谢深玄胡言夸赞:“天生神力,手劲很大。”
诸野:“……”
谢深玄:“哈哈,挺疼的。”
诸野:“……”
他看诸野面上神色变化,有些晦暗不明,也不知自己这一句究竟夸没夸对。
只不过此事突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硬,只好匆匆转身,恨小宋怎么还不曾回来,一面焦急抬步,朝着门边走去,一面自言自语,道:“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诸野:“……”
谢深玄:“诸大人,明日再见吧。”
诸野:“你……”
谢深玄急忙摆手,道:“不不不,您明日不想见也可以。”
诸野依旧没有回应。
谢深玄又朝门边蹿了一些,闷声道:“我……谢某先告辞了。”
他未曾来得及推开屋门,已听见身后声响,诸野起了身,似是想要随上他的脚步,令谢深玄动作微僵,有些不知所措。
可诸野并未跟上来,他在几步之外,仍旧留在谢深玄的书斋之中,
“深玄……我……”诸野低声说,“方才我睡着了……”
谢深玄脊背微僵,却也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只好干巴巴笑一笑,说:“我知道的,您身体不适——”
诸野:“……我以为你是刺客。”
谢深玄:“……”
诸野如此一说,谢深玄忽而意识到,他方才那副蹑手蹑脚凑近诸野的模样,的确像极了心怀不轨的恶徒。
“对不起。”诸野轻声说,“我睡迷糊了……”
谢深玄难捺心中惊讶,他觉得自己竟好像从诸野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轻微的沮丧,小声说:“您竟然也会一时迷糊。”
诸野:“……”
“没有别的意思。”谢深玄急忙说道,“谢某只是觉得,玄影卫这么能干,您……您这么了不起……”
诸野:“……”
“算了。”谢深玄小声说,“当我在胡扯。”
话至此处,他们似乎已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可谢深玄将手按在门扇之上,却如何也使不出力,将那门扇直接推开。
他想,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哪怕这几日来,他二人比起以往,似乎已甚是亲近,可他同诸野说话,所谈及的大多都是公事,无论如何,总离不开太学与他的学斋。
倒是今晚,他们竟然说了一些与之无关的事情,诸野好像也变得更像是寻常人了一些——不是那常端着冰寒神色的玄影卫指挥使,更像是同他相识多年的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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