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18)
无路可逃。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发音。
温热的液体凝固在眼眶,却没有滑落下来。
“小枞……”孟南帆心中惴惴。
他之所以主动消失,也是有了前车之鉴,不愿意让薛枞觉得自己是在施舍同情。他以为这样平平淡淡过些日子,不会被他察觉,却没算到薛枞也会对他有所关心。
“为什么?”
薛枞的声音很稳,却遮掩不住其中晦涩。
“我们不是朋友吗?”
孟南帆说完,便小心地注意着薛枞的反应。
薛枞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再开口。
“我们,”孟南帆执着于确认这件事,他重复道,“是朋友了吧。”
薛枞这次点了头。又因为不确定孟南帆能不能看见,低声补充道:“嗯。”
孟南帆本就愉悦的心情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笑痕弧度愈发明显。
薛枞又道:“你不必……”
这样的情谊,他不是不珍视,不是不感谢。
却正是因为珍重,才只敢离得越远。
话没说完,就被孟南帆迫不及待地打断:“既然是朋友,何必说见外的话。”
薛枞沉默了一瞬。
他不是爱表达自己的人,却一次次破例,愿意与孟南帆多说一些:“我也说过,不要对我那么好。”
如同吸附养分的寄生藤蔓,要靠汲取他人的营养来维持自己的生命。长此以往,只会愈加贪得无厌,将一切一切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可是这太危险了。
明明知道所有人都是过客,没有谁离不开谁,没有谁会永远留在身边。
他只会做对自己而言安全的事,只付出对他而言安全的感情。
当伤人伤己的冷漠融入骨血,固执到成为习惯,就已经是踽踽独行时,闭目向前的唯一稻草。
孟南帆望着薛枞。
背对阳光的眼底看不清表情,只有八角玻璃罩的小灯闪着微弱的光,跳跃在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
这是孟南帆自己的脸,可是一瞬间如此陌生。
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解了。
就在这个刹那,才很浅很浅地触碰到边角——是令他无能为力的东西。
盲人试图用手指去描摹雪花的形状,握在掌心的一瞬间,那冰凉的六瓣就融化了。
有些人永远也不愿意让人探听到一点点真实,裹着伤口,一有风吹草动,就敏感地躲开,于是只能独自舔舐。
孟南帆的喜悦那么迅速地就被冲刷干净。
能言会道的他,又一次只能强笑着,说言不由衷的玩笑:“你不是知道吗?我对谁都好,秉性纯良嘛。”
孟南帆瞒了薛枞多少天,就有多少天没在晚上合过眼。今天被戳破,只好乖乖地和薛枞一起入睡,再不敢耍什么花样。
也确实是累了,没多久就抵不住袭来的困意。
梦里却没有现实中扰得人心神不安的紧张气氛。
是一个夏天,教室里开着冷气,多少驱散了些酷暑的炎热。
薛枞坐在靠门边的位置,趴在桌上,显然睡得正香。孟南帆都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瞌睡可打,除了上课与自习,都没法见到这人清醒的模样。
有时候也觉得他是不是在逃避与人接触,但想想这人冷淡倨傲的态度,事实恐怕也只能反过来才成立。
薛枞身上的伤基本都拆了线,只套着件薄薄的黑色T恤。孟南帆随手拿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靠近,披在他身上。
薛枞模糊地发出几个音节,后背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又迅速果断地投入梦乡。
不得不说,这副安然入睡的模样很具感染力,弄得孟南帆都生出些倦意。
孟南帆在薛枞身旁的空位坐下,也学薛枞的样子趴着,下巴尖磕在小臂上,安安静静地看这人的睡颜。
阳光给他的睫毛镀上金色,暖融融的。
为了停放轮椅,薛枞的位置比别人稍宽一些,旁边的桌椅也是空置的。孟南帆随意扫了一眼,见抽屉里胡乱塞了许多浅粉浅蓝的信封,都没丢,却也显然没有拆封过。
高中女生还没有那么现实的考量,即使薛枞双腿不便地坐在轮椅上,也不妨碍有人被他的样貌吸引,再加上成绩拔尖,家世神秘,零零总总聚合起来,让他在不可亲近的同时也格外引人注目。
可是这些暧昧的情愫根本传达不到薛枞的眼底。
正犹豫着该不该叫他起来,薛枞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
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眼神却是懵懂的,孟南帆对着他笑了笑,才发现薛枞根本是没睡醒,只无意识地看向他。几秒钟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眼底又聚拢了沉郁的黑,漠然瞥了一眼孟南帆,就转过头去。
孟南帆已经习惯他这样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去吃饭吧。”孟南帆没有食言,薛枞不愿跟他去自己家里,就每天让人送两份饭过来。
薛枞拒绝了很多次,孟南帆还是不依不饶,见薛枞不吃,就把精心准备的饭菜倒掉,到后来薛枞也就默默答应下来。
“……等等。”
孟南帆正准备替薛枞推动轮椅,就听他阻止道。
靠过去一看,却见他拿出手机,不知在捣鼓什么。
察觉到孟南帆的视线,他将屏幕移开,反扣在桌上,但没放稳,手机摔到水泥地面,手机壳和机身都被砸得分离开来。
孟南帆本来以为他是在玩游戏,余光一扫,却意外地只看到短信的发送界面。
看不清写了什么,只隐约看得出,对话栏的文字都在右侧,对方根本没有回复过。
不知道有谁值得薛枞这么殷勤。
孟南帆还在思考着,就看到薛枞弯下身子,想要把手机捡起来。他能动弹的只有上半身,这个捡拾的动作完成起来就不那么容易。
孟南帆认命地伸手替他去捡。
反正和这个人在一起,小少爷就成了保姆命,而且被伺候的那一位还不肯赏个好脸色。
随着滑落的手机壳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孟南帆刚拿在手上,就被薛枞劈手夺了过去。
像是薛枞七八岁的时候,小小的一个。留着柔顺的短发,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五官已经看得出十分精致,又因为年纪小,比现在要圆润许多。
眼角……好像有一颗痣?
孟南帆没能看得分明,只好又看一眼薛枞本人,但刚刚睡得有些蓬乱的刘海垂落下来,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孟南帆只好放弃求证,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只是,薛枞怎么看也不是自恋的人,何以这么宝贝自己的旧照,简直是耐人寻味。
食堂的人仍然很多,孟南帆觉得不方便,就把薛枞推到花坛旁边的空地上。
他拿出两个保温盒,递给薛枞一个,就恹恹地坐在旁边。正午的太阳很毒,他的额头都渗出汗来。
心里就忍不住想着,是挺麻烦的,又热又累,旁边立着薛枞这座移动冰山也降不了温,根本没食欲。
可等到薛枞认认真真吃完饭,自己去把饭盒洗了,递回他手里,还一本正经地道了谢,孟南帆就觉得心情似乎又轻快了一点。
不过这种类似投食的兴趣并没有持续太久,孟南帆的耐心耗尽,也就撤了。薛枞好像也在等着这一天。所以某一次午餐时,孟南帆没再来找他,他就很自然地回归了从前独来独往的生活。
临近高三,孟南帆留在学校的时间也渐渐减少,他忙着参加各种比赛,又要准备作品集。等心仪院校的offer终于到手,才又带着闲情逸致回来高中上课。
他纯粹是闲得慌,才心血来潮地回到班里。
孟南帆没事干,就让老师调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听评书似的听课,有灵感时涂涂画画,更多时候是在发呆。
老师对他这种闲散人员扰乱军心的行为,也批评不得,只能又把班里的杂事都推给他。
孟南帆笑纳了锁门的任务。
他等着班里的同学一个个走完,结果快到十二点了,薛枞还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