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38)
“也好,不错过这个转机,”医生想了想,又道,“最终决定的时候,让家人陪你来吧。”
薛枞垂下头:“不用了。”
“那朋友呢?”医生忍不住追问道。
这实在是他见过最惜命最配合,却又最缺乏生气的病人,他不自觉地多嘴了几句。
薛枞思忖了片刻,没有说话。
医生见状也不再劝,嘱咐他这段时间注意休息,又预约了几次复查,将手术的时间暂且定了下来。
薛枞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异常恍惚。
他隐隐觉得,医生口中的“出人意料”与“转机”,和那次意外,或许有着某种关联。
而带给他这样“转机”的,是孟南帆。
手比心快,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拨通了。
薛枞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心里竟然生出了紧张和微妙的慌乱。
“你好。”孟南帆的声音渺远,夹杂着咔呲的电流音,有些刺耳。
薛枞的心却渐渐定下来。
许多年来,他心怀恐惧与不甘,怨怼与负罪,拖着残缺无力的身体赖在尘世苟活,强撑的外壳明明一敲就碎了,却又一次次不死心地拼凑起来,于是越来越狼狈。
时至今日,终于看到一丝解脱的可能。
他无法不去希望有另一个人可以分享他的喜悦,分担他的不安。或许像医生说的那样,有一个朋友可以陪陪他。
孟南帆曾经甘愿让出身体的控制权,只为了薛枞能用他的双腿,去重新感受这个世界。
这是薛枞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的亮色。
“三周之后,”薛枞咬了咬嘴唇,克制住满溢的情绪,“你有时间吗?”
没有回应。
薛枞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他忽然记起孟南帆早已拒绝过一次他的邀约。
“你……”孟南帆的声音时断时续,“你说什么?”
他在国外一个偏僻的村庄采风,信号本就不太稳定,又走到了近山的地方,听到的声音都断断续续。
“没事……”薛枞开始后悔,他在几秒的等待中迅速冷静,理智回笼,“没什么事。”
“别挂,”孟南帆模糊听出他要挂断的意图,“我换个地方,信号太弱了。”
薛枞犹豫了一下,就听到孟南帆的声音:“这里好一些。小枞,你听得清楚吗?”
“嗯。”
“你刚刚要说什么?”
“三周之后,你有时间吗?”
“三周吗?”孟南帆顿了一下,“抱歉,这个月我恐怕都没法回来。”
医院里来往的人行色匆匆,在嘈杂的人声里,孟南帆的拒绝却突兀地清晰。
除了嫌他挡路的,没有谁会多分给薛枞一个眼神,他们都要为自己、为亲人、为爱人奔忙。
薛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愚蠢,竟然生出些荒谬的企盼。
明明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任何人心中的第一位。他们要在很多很多的考虑之后,才会留意到他,施舍出那一点过剩的善意。
或许是这番对话之前薛枞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这一次的失望,似乎来得轻缓了许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什么事吗?”孟南帆追问道。
这样碍于情面的疑问是不需要回答的,话到这里,不过是给对方留个台阶。
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逐渐厌倦,孟南帆从前真挚的许诺,如今也像是从未存在过。
薛枞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切又尽数吞回了腹中。
“小枞?”孟南帆没等到回答,以为信号又出了问题,“听得到吗?”
“又断了?”手机那端传来另一个声音,“别试了,我就说了让你换张卡嘛,你办的这个公司信号覆盖很差,走到哪儿都没用。”
薛枞依稀能辨认出来,是那个叫程煜的大学生。
他不想再听,匆忙地结束了通话。
薛枞迫切地需要逃离人群,回到家里,在没有任何“别人”的地方,将自己混乱惨淡的心绪好好收拾起来。像从前一样,一点一点地拼凑出完整的自己。
不可以被任何人看见,这副狼狈又软弱的可怜模样。
第十八章
医院的升降梯总是很挤,薛枞等了两轮,皆是满载,他又不能从楼梯下去,只好无所事事地继续等着。
可倒霉的事恰恰是成串发生的。薛枞越不想和人接触,就越是被人撞上。
他百无聊赖、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还是能被一个乱跑的小孩迎头撞上。薛枞的轮椅被撞击力带得左偏了一些,幸而被人从身后扶住。
“看路。”
薛枞在那人的帮助下坐稳,才抬起头,见那八九岁的小男孩儿自己也被撞得摔在了地上,知道话是对那男孩儿说的。薛枞伸出手,想将他拉起来,却被毫不领情地忽视了,还附带着恨恨的一瞥。
这小孩儿似乎在哪里见过。
薛枞想了想,还是没太大印象,又见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便不再管。
“道歉。”
帮忙的男人对小男孩严厉道。
男孩撇嘴,不屑地甩手就走,又被男人直接单手捉起来,抱在了怀里,禁锢着没法到处疯跑。那人又沉声道:“道歉。”
“哼。”男孩扑腾着腿,狠狠踹他,却被他握住脚踝,轻易地制住。
“算了。”薛枞根本无意与他们纠缠,他此刻需要的只有安静而已,偏偏被牵扯进这鸡毛蒜皮的事情中。
男人这才松开小孩,看向薛枞的正脸。
“是你,好巧。”
男人的身上似乎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薛枞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冷淡道:“我不认识你。”
男人拿出手机,指着屏幕对薛枞笑了笑:“我叫黎江越,现在认识了。”
薛枞想到什么,又仔细地将他打量一遍,见他额上架着副黑色的墨镜,有些夸张地遮住了大半个额头,与周身沉稳的气势并不相配。
他蓦地反应过来。
也不知这人是哪里来的扫把星,偏偏次次都能赶上薛枞最难堪的时候。想到之前无法自抑地对黎江越恶语相向,这一回,即使再不愿意被人打扰,薛枞也不得不收敛眸中戾气了。
“上次的事,”一丝尴尬爬上薛枞的面颊,他的耳朵尖都微微发红,倒是与害羞无关,“是我的问题。”
黎江越注意到了,似乎也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来:“记起来了?”
“嗯。”薛枞想了想,为时已晚地补充了一句,“谢谢。”
“还有……”他撇过脸,“那天,不好意思。”
从情绪抽离出来后的薛枞,再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都觉得头痛欲裂,却偏偏遇到了当事人,少有地觉得没脸面对。
“就这样?”黎江越似乎并不满足于此,抱着不再乱蹬的小孩,站在一旁。
“嗯?我会赔你的。”
“一块钢化膜的事,有什么关系,”黎江越像逗弄怀抱里的小孩儿那样,轻笑道,“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薛枞。”
果然是他,黎江越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若说之前对他的印象来源于悲惨的身世,第二次偶遇后,则仅仅是因为这张脸了。黎江越也算得上是万花丛中过,容貌俊俏的少男少女见过不知凡几,可偏偏薛枞有着某种令他见之不忘的气质,坐在轮椅上依然让人觉出赏心悦目,俊秀而挺拔。
但他的好奇心也止步于此了。
谁料到怀里安分了许久的男孩忽然狠狠咬向他的小臂。
黎江越的袖口向来是规整又恰到好处地卷起来,恰恰便宜了那小鬼头。黎江越吃痛,把小孩放到地上,垂下头的时候,墨镜也摔到了地上。
薛枞这才发现,他的眉尾有一道浅色的伤疤,那墨镜想来是为了遮掩用的。
黎江越顺着薛枞的目光摸了摸眉角,也不再管那跑到一边去的小孩儿了:“让你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