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23)
既然是旁观的木偶,就该接受被抛弃的宿命。
连血肉都没有的东西,被牵扯进主人公的爱恨情仇,又哪里懂得人间的爱恨呢。
也不过是散场时,被孤零零丢在那里的道具而已。
他从前旁观宋澄的爱情,如今又在旁观谁,是路衡谦还是孟南帆?
都不重要了。
路衡谦当晚没有等到人,只好一个人吹了蜡烛。第二天清晨才得到消息,说是孟南帆去了薛枞所在的疗养院,在那里守了一个晚上。
挑剔的路衡谦第一次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了过去。他隐约察觉到,昨天与他对话的,是孟南帆所说的另一个人格——其实路衡谦一向能将他们分得很清楚。
他好像都没工夫去想这是不是荒唐,就身随意动地想要去找孟南帆问个明白。到那里的时候正碰上孟南帆与薛枞的弟弟对峙,只好去外间等他。毕竟要谈的事情,需要避着外人。
路衡谦一夜没睡,也有些疲倦,便到了医院外头,抽了支烟,想让头脑清醒一点。再回病房时,孟南帆却已经从另一个门离开了。路衡谦的右眼狠狠地跳了跳,大概是缺少睡眠的缘故,心跳得不太规律,竟涌起股怅然若失的慌乱来。
第九章
很难形容作为“其他人”,旁观自己的身体是种什么感觉。
薛枞去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除了走动的几个值班护士,病房里很安静。
他搬来把椅子,坐在病床旁,伸手去探鼻息,却竟然感受到了微弱的气流。没有灵魂却有呼吸,也是件奇怪的事。
薛枞轻轻握住病床上自己的手,指尖传来微温的触感,与从前左右手交握的感觉明显不同,令他头皮都有些发麻。
实在像是一个恐怖故事。
不过没有起尸也没有还魂——当然这也还算不上一具尸体。总之什么动静也没有,徒留薛枞不知所措地枯坐在一旁,看着窗外的深沉夜色被乍亮的天光取代,人声渐起。不久后,便碰见了推门而入的沈安。
薛枞一向厌恶这个硬塞到他亲缘关系里的便宜弟弟,觉得他烦人又难缠。
这次顶着孟南帆的身份遇见他,只觉得这种难缠程度呈指数递增。薛枞应付得十分不耐,整夜没睡的头脑昏昏沉沉,更确信沈安那副乖巧听话的嘴脸都是装出来的。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下雪了。雪花一片一片地旋转着往下飘,坠到到鞋面上顷刻就融化了。没有风,却仍令人感到些凉意。薛枞将手揣进大衣口袋,把围巾也往上裹了一点,遮住嘴巴,才低着头往外走。
街角的咖啡厅亮起灯,薛枞走过去,排在松散的队伍后面。
“大杯拿铁,谢谢。”
店里暖和许多,轮到他的时候,薛枞把保暖的围巾又重新扯松。
“好的,请稍等。”店员答应着,一边在电脑里输入,“一共是——”
“抱歉,”谁知顾客却临时变了主意,“一杯热可可。”他顿了顿,声音里都是盈盈笑意,“和一份可颂。”
“那咖啡呢?”
“咖啡不用了。”
店员抬头,见那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微翘,双眼是如钩的弯月。
俊美的年轻男人耸耸肩,语气是令人心生好感的温和,带着丝无奈:“没睡好,就容易口误。”
“失眠嘛,”店员露出了然的神色,模式化的笑容也变得热切了一点,“您先去座位休息吧,做好之后给您端过来。”
孟南帆付完钱,又与店员随意聊了几句,才优哉游哉地找了个空位坐下。
“你……醒着?”
这是薛枞在孟南帆开口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路衡谦的挚友——或许也是爱人。
“刚醒。”孟南帆打了个哈欠,“空腹喝咖啡不是好习惯啊,小枞。”
“刚醒?”
薛枞反问道,却笃定了不信。
“嗯……”孟南帆犹豫了一下,“好吧,比刚醒早了那么一点点。”
薛枞屏息等待他的反应。
“别管这个了,”孟南帆倒像是全然不知情一样,“天这么冷,当然要先填饱肚子。”
“嗯。”薛枞只应了这一声,就沉默下去。
孟南帆坐了一会儿,才端起仍冒着热气的饮料出门。手里握着温热的纸杯,让寒冷空气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画展的东西差不多要撤走了,”孟南帆拦了辆出租,“再去看看吧。”
薛枞听之任之。事实上,现在的孟南帆让他做什么,他都不可能说出个“不”字。
场馆离得很近,车程不到十分钟,孟南帆却少见地没有主动与薛枞聊天。
他裹着一身寒气,走进那个无比熟悉的场馆。不久之前,是薛枞与他一起布置的,现在也基本都搬空了。
孟南帆径直走到最里间的休息室,正中间立着幅没有展出的油画,用暗红色的软布遮盖着。
“揭开吧。”
他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薛枞,薛枞也如他所愿地,走上前去。
“等一等。”孟南帆却忽然开口,在薛枞的手刚刚碰到木架时,“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我喜欢你。”
那一颗早已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从孟南帆的血脉里钻出来。
可它竟是在最无望的那一刻被催熟疯长的。
原来是这种喜欢,他听到薛枞一字一句地告诉路衡谦——是把一颗心毫不设防地送到别人手里的喜欢。
可是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好像也永远失去了,他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心口的位置传来钝痛。
孟南帆目睹着薛枞亲手捧起这份感情,又决绝地狠心割裂,都不舍得去打扰分毫。
“没想到我才是最迟钝的人。”孟南帆考虑了一整夜,才第一次狠下心去,让薛枞体会为难的感觉。
当然要争取,要寸步不让——这种排他的、独一无二的占有欲。
“我也一直喜欢你。”
孟南帆这样个性的人,本该体贴地将心意掩藏起来,陪在薛枞身边,待他疗伤完毕,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他娓娓说起。被拒绝还是被接受都无所谓,只要薛枞开心就够了。
他本以为自己是这样的。
感情的事,有缘则聚,当如涓涓细流。你情我愿,两厢情愿,都离不开对方的意愿。
可原来他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等待,即使会往薛枞的痛苦上加码,也绝不会后悔。
他看到昨夜蜷缩在墙边的薛枞,看他血色尽失的双颊,钻心的疼也一并钻进了肺腑,像火燎原,烧灼着过分清醒的神经。
就算是趁虚而入,就算是利用薛枞的愧疚。
——既然那么痛苦的话,就来我的怀里吧。
孟南帆很想给他一个拥抱,让他暖和起来,再附在他的耳边,说这样的话。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是你对阿衡的那种喜欢。”
他将心意清清楚楚地剖白给薛枞,不留下任何容他逃避的余地。
薛枞脸色刷白,他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肩膀将身侧的红布都刮到了地上。
“你……”他整个人都无法回过神来,双唇微张,“怎么会。”
门边却忽然传来响动,将孟南帆的回答堵在了唇边。
“孟先生,”那人穿着宽松的灰色毛衣,进来时都带进一阵冷风,却闲庭信步似的,没有丝毫擅自闯入的尴尬,“真巧。”
竟是宋澄。
薛枞被接踵而来的意外事件惊得无从反应,身体却条件反射一样,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就露出了身后的那幅画来。
与孟南帆平日的风格不同,这幅人像是完全写实的。
画中的小孩随意套了件宽松的白色T恤,短发柔顺,一双刚刚哭过而微红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缀着颗小巧的痣,活脱脱是缩小版的薛枞。可那神态,倒像个小姑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