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62)
黎母孕期的时候,还被医生提醒过,担心幼子心智或会有损。可黎问出生后,不仅十分健康,连最令她忧心的智力,检测出的数据也比寻常人要高出一截来,加之黎问相貌出众,凡此种种,更是给了她无微不至娇宠儿子的理由。
“有事直说。”黎问冷淡道。
黎江穆兜了一大圈,却还在语重心长地掰扯黎问的旧事,“就不说你小时候不肯学游泳差点淹死的事了。后来你迷上赛车,跟一群半大小子绕着山路比赛,爸妈在家里成天都胆战心惊。”黎江穆是循规蹈矩长大的,对所谓赛车机车之流毫无涉猎,只凭着记忆道,“好歹后来去了正规赛场,看着还稍微安全一些。”
黎问已经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间或敷衍地答上两句。
可黎江穆此番谈话,本就意不在他,余光瞥见墙角处多出的一小片阴影,又接着话茬道:“后来你玩儿过的极限运动,我也数不过来了——总之你一出门妈妈就得烧香。再后头,你辛辛苦苦考上的大学读到一半,又非得退学去学什么音乐……不论值不值当,至少安全上是保证了,也就没人阻你。”
“问问,你这么多年都没个定性,乐趣从一件事转到另一件事,一轮一轮地换,我们都依着你,”黎江穆终于绕回了主题,“但是牵扯到另外的人,就不一样了。人不是凭一时兴趣就可以留在身边的。”
二弟黎江越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风流纨绔,黎江穆都没有多管,可对黎问又不一样。
除了他是黎母的心肝宝贝命根子、地位实在超然,黎江穆不得不多加留心之外,黎问体内不安分的因素太多,对上的又是薛枞——黎江穆也从二弟那里大致听过薛枞的情况,不免更加担心,怕黎问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也怕薛枞引得黎问做出些更危险的举动。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不相匹配的。
不知何时跑来的球球也攀上了琴盖,又跳到黎问腿上,被黎问轻轻抱在怀里。他逗了会儿猫,才抬头对上黎江穆,慢悠悠地反驳道:“……不只是兴趣。”
可较真起来,若说是兴趣,也不全错,甚至可以说,薛枞勾起了黎问前所未有的兴趣。
他第一次见到薛枞,是听黎江越在家中聚餐提起后,独自抽了空去医院探望。
那时还叫沈乔的同龄少年孤零零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双眼紧闭,浑身插满了管子,连一寸皮肤都没有露出。黎问对他的记忆,只剩下被无数冰冷机器包裹的、似乎随时就要死去的模糊影像。
再见便是大学。
薛枞在黎问的心中,几乎已经褪色成了毫无意义、等同于死亡的符号,可这人却又好端端出现在了黎问面前,除了不良于行的双腿,竟像是没有被那场灾祸留下更多的印记。
于是这个“符号”,从代表“死亡”蜕变成了“生命”。
黎问将那冰雕雪琢一样的脸刻进了记忆里。数年后再次相遇,刚对上那双深黑而锐利的瞳眸,便认出了他。
“我喜欢他待在我身边,”黎问并不能清楚地分辨自己的心情,却能隐约地感觉到什么,“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黎江穆不再像方才一样不着边际地乱侃,只顺着黎问的说辞,捉住了他的七寸,“是因为他的残疾,还是他家里发生过的事?除此之外,你告诉我,他和你见过的其他人,还有哪里不一样?”
黎问不是愿意向别人坦露心声的人,更没有闲情雅致向谁解释剖析自己内心的想法,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大哥。话到这里,已经引起了他的反感:“你别管了。”
“你还是没想明白,”黎江穆语气里的压迫感愈强,“心血来潮、冲动、猎奇……这些可以对事,但不能对人。你只是对突然出现的东西抱有些热情,至多也只能持续到它对你而言不再新鲜了为止。”
“但现在,你已经需要对每件事情负责了。”
黎问不想再听,早已收了淡然的神色,“大哥,”他站起身来,“别让我把你赶出门去。”
黎江穆没因这番无理的措辞动怒,他盯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些的幼弟:“问问,你只是在观察他。因为他令你觉得特别了。”
黎问还是孩子的时候,便鲜少有情绪波动。同龄人因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便可以哭哭笑笑,他却总是无动于衷地坐在一旁。这份漠然随着年岁渐长,才慢慢被周遭的人察觉出来。
难过是什么、开心又是什么,对黎问而言,都似乎没有特殊的意义。虽说人的喜乐悲欢并不想通,可像他这样天生钝于感情的,却也并不在多数。
与其说黎问是冷淡或是难以亲近,更贴切一些,倒不如说是麻木。
黎母带他看过心理医生,却也没能得到太多改善,便只能自我安慰,将此当做高智商人格所附带的后遗症,一并接受了。
黎江穆说他在“观察”,也算不上错。黎问二十多年来的生活,都更接近于一个旁观者——旁观着周遭的一切,也旁观着自己。
他品尝不到寻常的悲喜,便只能追求不间断的刺激。因而他的兴趣总在接连不断地转移,只是从前还没移到“人”的身上过。
黎问因黎江穆的笃定而思考了片刻,一时也难以厘清这其中的分别。
“这样说可能直白一点,”黎江穆又换了一个更加有诱导性的问法,“你在薛枞身边,会有灵感,对不对?”
浪漫一些的人,大概会有更加风花雪月的说辞。
可不论是黎问,还是薛枞,都不是会生出多余绮念的个性。
黎问喜静,与薛枞同席而坐时,迷迷糊糊靠在薛枞肩头时,甚至看着他笨拙地逗弄球球和小鱼干时,都觉得这人仿佛是身处一幕幕着色浅淡的画卷中,举手投足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静意味,像是拥有另一个常人难以探知,却又过于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的内心世界。
在他身边,脑海里难以成型的段落便会乖巧地、行云流水般排列起来,组合成或是悠扬或是婉转的旋律。黎问没有深究过缘由,只是觉得与薛枞待在一处,是逸然而自在的。
他下意识地默认了黎江穆的话,还待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还以为是薛枞出了事,循着声响过去,见是小鱼干把倚在墙边的木质拐杖扑倒了。
这动静也遮掩了薛枞离开的声音。
他之前被黎问强行塞了些月饼,有些渴了,才出来倒杯水喝,哪知碰上黎家兄弟谈话,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便意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进退两难间,才被绊住了步子。
从薛枞的位置,看不清黎问的表情,听到的也都是些含糊的回答,便只能消化着黎江穆意有所指的话中深意——他知道黎江穆早就注意到了他。
听到这里,也没了坚持下去的欲望。多待一秒,都只能是徒增难堪。
第二十八章
黎问收拾好小鱼干制造的混乱之后,便送走了黎江穆。
薛枞今天休息得比往日都要更早一些,已经回了房间。黎问坐在钢琴旁,百无聊赖地发着呆。他左手搂着刚刚才被教训了一顿的小猫,右手随意地在琴键上敲击着。
正考虑如何打发时间,却见客房的房门打开了。
“别弹了。”薛枞皱了眉头,“难听死了。”
他的轮椅就停在门边,并没有靠近黎问身边的意思。说了这样不礼貌的话,也没有试图解释几句。
黎问触到他的目光,竟愣了一下,恍惚像是回到大学时的初见——那眼神或许比初遇时来得还更加冷漠一些。
“怎么了?”黎问依言停下了指尖的弹奏,顺势起身,“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并没有刻意弹奏哪首曲子,却无意识中,不自觉地复现了方才在节目里听过的旋律。黎问尚不知道自己口中与薛枞很像的女人,其实是薛枞的妈妈。
薛枞自电视里看到薛薇起就觉得眼皮在跳,好像只要和她扯上关系,就会牵连出不清不楚的厄运一样。那催命符咒般的琴声令薛枞想到许多东西,从薛薇,到姐姐,宋澄……甚至是孟南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