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87)
闻言,薛枞很轻也很古怪地笑了一下:“我从来都是顺着他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自己的态度告知叶祈:“我亏欠他,永远不会怪他。”
“你怎么会这么想。”叶祈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并不亏欠他。薛枞,我觉得你也需要进行一下心理评估。”
“不用装作关心我。”薛枞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别多管闲事了。直接切入主题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把所有人都想得目的性那么明确吗?”
“不然呢,”薛枞冷声道,“因为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作用。”
“你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身边的人。”
“反正你只是为了说出你想说的,我的回答并不重要。”薛枞不屑道,“如果你只是不想显得太说教,就非得假惺惺地把气氛调节成‘双方自愿’,其实没有意义。别浪费时间了。”
“你可以试着不要把所有人都当做恶意。”叶祈说不准自己是不是被他看穿,薛枞咄咄逼人起来并不好招架,洞悉力在某种意义上也令人心惊。
“既然你与我谈话只是为了自说自话,”薛枞不太想继续这场交谈,“那可以省掉这些话术,我把时间全留给你。”
“那好吧,我直接问,”叶祈终于放弃了迂回,“你能眼睁睁看着宋澄变成另一个人吗?”
“我不是医生,”薛枞接得很快,“这是你的工作,”他强调道,“叶医生。你未免把我想得太神通广大了。”
自从叶祈提到薛枞的姐姐,对方的态度就从漠然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挑衅,叶祈感到有点头疼。
“但你是对宋澄而言最重要的人。”叶祈忽然想到什么,似乎觉得是件极为可笑的事,“你不会以为……你以为他喜欢谁?”
他没等薛枞回答,略微思忖了片刻,权衡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犹豫之后还是尽量平稳了语气:“我不想这么说,但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受到的折磨也是因为你。他怎么可能喜欢的是——”
“闭嘴。”薛枞的声音已经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愤怒,“我说过,不准提她。”
他不愿意要这个答案。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假设。
“不要侮辱她。”薛枞的手一直攥着窗帘的一角,这时才慢慢松开,关节已经捏得发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祈说道,“冷静下来,薛枞。”
“如果我不冷静,”薛枞反呛道,他说话并不快,反倒更加沉稳,“你现在就不会是在监狱外头和我打这通电话。”
“就凭你枉顾我的意愿做的那些事,足够吊销你的临床医师执照,摧毁声誉,也足够送你到牢房里,继续钻研引以为傲的催眠手段。但你现在好端端站在这里,”薛枞冷声问道,“那你再猜一猜,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别把人当白痴耍,也别装作道德模范。”
“关于这件事,”叶祈讷讷道,“我也不知道能怎么表达歉意,如果你实在想要起诉我……”
叶祈当初答应宋澄,也诚然如薛枞所说,并不是毫无私心,他无法抗拒一个白白送上门的实验对象。
“不必。”薛枞却自始就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他沉默了很久,才低而缓慢地说道,“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但宋澄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替他感到开心。也有点羡慕。”
这实在是很可笑,他竟然羡慕宋澄有人关心。但他其实总是在羡慕别人,根本不像表现的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偶尔,在很少很少的时刻里,薛枞也悄悄地希望有一个始终都不放弃他的人——曾经存在过,却为他而死了。
在这一刻再次清晰地察觉出自己可怜,看来一切悲惨都需要映衬。只有自己才能同情自己片刻,然后用更多的时间唾弃自己不识好歹。
叶祈被薛枞冷言冷语呛完之后,冷不防听他说出感性的话,即使声线依旧冰冷,听着不大诚心,叶祈却也竟然跟着心软了一点:“你不用……”
不用羡慕?不用伤心?还是不用自我怀疑?叶祈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着薛枞,他很难表达准确的安慰。
薛枞也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不善言辞,他或许不喜欢表达,却看得比谁都透彻。
“但你质问我的时候,”薛枞的声音越来越轻,“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他也憎恨自己故步自封。为什么过去了十多年,还是无法面对;为什么快乐是有止境的,而痛苦绵绵不绝。
可是好像很少有人学得会放过自己,至少薛枞长期缺乏这项技能。
叶祈再一次被问住。他觉得这很像是某种拷问,轻而易举暴露出他的自私与偏袒。
“不过我不觉得你有错,因为你只需要站在他的立场。这无可厚非,我其实很赞同。”手机的机身已经开始发烫,薛枞把它拿远了一点,“可是,我也已经做了一切我可以做出的努力,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再拿什么去补偿。”
薛枞没有想象过,有一天连宋澄都会成为他恐惧的来源,不论是宋澄本人,还是由他揭开的过去。
他根本不用去弄明白宋澄想要做什么。
薛枞只需要顺从他,配合他,强压下心中所有的情绪,即使忍不住说出尖刻的话反击,也绝不会说出真正诛心的那一句。恐怕连宋澄也不会相信,薛枞舍不得让他难过。
不是逃避,不是被迫,是舍不得。是和无法割裂的过去一起,要小心珍藏的……一抹快要褪去的亮色。
“如果自杀可以解决问题,”薛枞轻声说,“我早就去死了。”
叶祈的心狠狠一颤,“不要这样想,”他庆幸不是宋澄听到这句话,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说道,“薛枞,我请求你。”
“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更在意我的死活。”薛枞道,“我不是说了,不用装出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吗?”
就像沈易表现出忏悔赎罪以期求心安,沈安纠缠他寄望于得到童年缺失的亲情,伪善的人在施与时就指望得到围观者的赞扬。
他们付出的感情来自于自我满足,而接受者的回应反而毫不重要。
“放心吧,”薛枞没打算让心理医生的负担更重,“还轮不到我放弃这条命。我没有资格。”
他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告诉叶祈:“我必须好好活着。”
“如果你肯减少这种负罪感,愿意多和别人交流,或者是——”
“算了吧,又用爱和信任的说辞来开解我?你其实自己都不信吧。”有苦橙花的香气飘进来,薛枞决定等会儿去花园里看一看,不想再和叶祈谈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你是在反思刚才的话说得不妥,也没必要过意不去。只要你不再假惺惺地‘理解’我,然后对不了解的事大放厥词,收起心理医生的职业习惯就行。”
“哈,好吧。”叶祈发现,薛枞确实极其善于把别人迅速转化到对立阵营,如果叶祈定力再稍微差一点,刚刚冒头的丁点儿愧疚和怜悯就会很快转化为恼怒,可是叶祈又在某种方面,被薛枞说服了,“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是该劝你远离他,还是接近他。最初我的本意是,如果你们有什么误会,又都死倔着不肯交流,由我越俎代庖地沟通一下,可能会省点事。”
“但是好像误会的是我。”叶祈放弃冠冕堂皇的伪饰,“薛枞,我很担心他。我本来希望你能开导他,以为或多或少会有点帮助,现在我放弃了。”
“祝他早日康复。”薛枞说道。
“你还是只想说这些吗?”叶祈的声音有些黯然,这通电话没有达成他的任何预期,“宋澄现在每天的睡眠平均下来不超过三个小时,而且……我觉得一切都在变得更坏。
“那让他少抽一点烟。”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