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44)
黎问又打开一个保温盒,龙虾肉藏在熬得软烂的糯米里,散发出勾人馋虫的香气,他将这一盒递给薛枞:“这个可以吗?”
薛枞摇摇头。
黎问很没办法地打开了最后一个餐盒,里面是什么调料都没加的白粥,薛枞这才接过。黎问见他拿起勺子,开始喝粥,才为难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食物。
替他准备大闸蟹的人也细心地备好了蟹八件。黎问的视线扫过摊开来铺在桌上的精致工具,有些烦恼地皱了皱眉头,很是犯难。毕竟在家里,根本用不着他自己做这些事。
黎问尝试着拿起一个看起来最易上手的小槌子,慢条斯理地,回忆着别人替他处理蟹壳时候的样子,轻轻锤了一下。又因为担心油溅到身上,用的力道很小,那蟹壳也就岿然不动。
显然他的回忆也并不准确。
黎问撇了撇嘴,直接掰断了一条蟹腿,用嘴咬了一口,却不慎在嘴角留下一点油渍。黎问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又拿出一张纸重新擦手擦嘴。弄了好半天,除开嗦了一嘴油,什么也没吃到。
薛枞见他为难成这样,忍不住露出一点点笑意,“我帮你吧。
黎问立马放下手里的工具,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薛枞的姐姐从前爱吃蟹黄和蟹钳子里的肉,又总是嫌处理它会弄得满手都是油味,便常常是薛枞帮她。他们俩的性格有些颠倒,姐姐坐不住,而薛枞更细致一些。
他的手法很熟练,将蟹黄分离出来之后,便开始替黎问处理蟹腿。
黎问吃东西的时候都是正襟危坐的,姿势很是优雅,小口小口地抿着,速度却不慢,对待食物的态度倒是比对人还要专注得多。
吮完蟹壳背后留下的那一点点油脂,淡粉的舌尖意犹未尽地勾了一下,又眨了眨眼睛,巴巴地看着薛枞,完全是等待投食的眼神。
见薛枞刚分离好一小截蟹肉,便探头过去,将它从薛枞的指尖直接卷进了舌尖。
薛枞能感觉到手指被轻轻地咬了一下。
他偏头去看黎问,见他那双猫似的弯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如果是猫,那也只能是一只极度馋嘴的橘猫。
薛枞术后还很虚弱,动作算不上特别灵活,便慢慢地替他理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薛枞被他搅和一通,本该沉重的心情却莫名轻快了不少。或许因为最需要有人在身边的时候,黎问凑巧出现了。这让薛枞对他的抵触和戒备,不由自主地,降到了最低的状态。
“黎问?”薛枞忽然道。
黎问将嘴里的蟹肉吞掉,才偏过头,慢慢道:“过几天,我接你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薛枞又替他将粥里的龙虾肉挑出来,把龙虾壳撬开,放进他的碗里,“谢谢你。”
“唔。“黎问心满意足地接受了投喂,对着他露出一个笑来,像只餍足的猫儿。
薛枞对吃这件事,是没有特殊偏好的,在他看来,只需要填饱肚子、摄取足够的营养便罢了。
可有些人偏偏就能吃出幸福的感觉来。
至少在印象里,孟南帆吃东西的时候也总是很开心的模样。但他更偏爱的似乎是膨化类的垃圾食品,健康是被他摆在最末位的东西。薛枞常常看到他在家里很闲适的模样,趴着靠着躺着,甚至裹着毛毯盘腿坐在地毯上吃薯片,嘴角都沾上些碎屑也不管,怎么舒服怎么来。毕竟孟南帆的歪理无数,强调他的艺术产生于混乱无序。
薛枞有时候看不过去,在保洁阿姨来之前,就不得不替他收拾了。可即使这样消耗,冰箱里似乎也永远装不下他的零食。
而面前的这一位,似乎比他还要注重食物一些,想来可能对薯片也没什么兴趣。
黎问见薛枞走神,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才注意到对比明显的白粥和蟹肉,对薛枞说道:“等你好了。”
薛枞被他拉回了思绪,也没法和他解释不是因为自己馋了,只能继续替他剥壳。
更早一些的时候,黎问听到薛枞的名字,是从二哥黎江越的口中。
黎父为了历练黎江越,在他初入职场时,便安排他在基层做个普通职员,再一步一步往上升,做了将近三年,才开始摊派一些项目给他。而他第一次接手的,便是新开发的一个高档住宅区的楼盘。
一切都很顺利,可偏偏是整栋楼都完成交房之后,出了一件耸人听闻的自杀爆炸案。
那一段时间里,黎江越忙得焦头烂额。虽然沈易出于压下事态的目的,承诺把整栋楼买下来,但仍有许多已经装修完毕的住户,以及一些并不愿意息事宁人的户主,将尚且青涩的黎江越磨得好几个月都没法安眠。这之后还有一些关于房产安全问题的官司和索赔,等到一切处理完毕,黎江越心力交瘁,才在饭桌上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他讲述的时候也直皱眉头,言语里流露出对幸存那孩子的同情,但说到底,也抵不过他这几个月的辛苦奔走。人总是更在乎自己的事一些,别人的悲剧,都只是故事罢了。
黎问那时想着,真可怜啊,可这念头也是一闪即逝,当换题转换之后,也就忘了。
可当年故事里“幸存的孩子”出现在自己面前,黎问却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一点与“可怜”有关的痕迹。
薛枞不是任何奇闻轶事里的主人公,不是黎问单薄的想象可以构建出来的任何样子。他甚至比这个世界上许多四肢健全却庸庸碌碌的人,要坚强得多。
也骄傲得多。
薛枞不需要同情,他值得任何人的尊重。
薛枞的手指很漂亮,细长且白,被泛着油光的红色龙虾壳衬得更加生动。
黎问一边看着,一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不用。”
“可以。“黎问点点头,也不需要他的解释。他坐在薛枞旁边,安静陪了他很久,直到夕阳都挂不住了,天渐渐转黑,额头才一点一点地,显得很疲倦的模样。
“我要走了,”黎问的额头垂到桌面的手臂上,被自己惊醒,才对薛枞说道,“我好困。”
他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去的,和委婉沾不上边,可是让人觉得简单。若不是误解了薛枞的要求,他也不会主动想到来医院看他。
“嗯。”薛枞同他道别,目送他离开,便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准备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孟南帆提前回国了,可是他联系不上薛枞。
他推着行李,在长途飞行之后,整个人恹恹的,什么都没心情收拾。又因为时差的缘故,在自己那莫名整洁了许多的房间里,昏睡了将近十个小时,凌晨的时候却一点困意也没有了。
失眠本是无法困扰孟南帆的。静谧无声的黑夜对于画家来说,似乎更是灵感的温床。可孟南帆在画板前呆坐了许久,又找出之前想看的电影,躺在沙发上,连一个镜头也看不进去。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失控。
孟南帆的脑海里似乎又浮现出一张脸,一个声音,却更接近于一种臆想——他大概真的出了什么精神方面的问题。
客房的门把手被拧开,程煜晕晕乎乎地被吵醒了,顶着睡得有些蓬乱的头发,探出头来:“南帆哥,怎么了?”
孟南帆见到他,那种心浮气躁的感觉不仅没有缓解,却反而更甚了一样:“没事,你去睡吧。”
“你睡不着吗?”程煜走到他身边,他尽量自然地伸出手,去牵住孟南帆的衣袖,“是不是时差还没调整好?要不我陪你吧。”
孟南帆却条件反射般地躲开了,“我出去一下,”又注意到程煜眼中一闪而逝的受伤神色,温言道,“你好好休息,这段时间你也累了。”
街道比白日里安静许多,却也能看到许多住户未灭的灯火。有细碎的雨丝拂过面颊,孟南帆蓦然停下脚步,他似乎又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一个人。
似乎那次偶然的碰面和其后几次短暂的通话,勾起的不仅仅是高中时的回忆——他开始会时不时地想起雨幕之后,被淋得湿透的那一个人,和他眼中难以忽视的落寞。有一瞬间,孟南帆几乎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