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92)
路衡谦停下脚步,强作熟练地走到薛枞对面,拉开椅子,回道:“早上好。”
薛枞替他盛了碗粥,又把煎蛋和果盘推给他。果盘里的苹果和橘子雕出了不知道是兔子还是狗还是鸭子的造型。
“我在练习,你尝一下,”薛枞望向他的眼底都是轻浅的笑意,“今天不上班吗?”
这世界疯了。
路衡谦食不知味地嚼了一块兔子,对答如流:“今天休假。”
他也疯了。
因为路衡谦产生了一种不符合任何科学道理的、极端不可靠的联想,这种熟悉又难以忽视的错位感,让路衡谦联想到一个人,却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即使这样,他还是忍不住想试探些什么,却见薛枞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惊慌,嘴角也狠狠抿了一下,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正被路衡谦放进嘴里的第三只兔子。
“做多了。”薛枞冷冰冰地对路衡谦强调,“没吃完。”
路衡谦注意到薛枞的脸色很阴沉,除此之外还透露出隐隐约约的后悔不迭。
“我回房间了,你自己吃。”薛枞把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果盘里也什么都不剩了。
第四十三章
和其他许多难以深究的举动一样,薛枞早餐时的异常被他们心照不宣地糊弄过去。
路衡谦短暂的休假也结束了。
要让他相信精神分裂很简单,但神神鬼鬼的东西实在是无稽之谈。
路衡谦向来鄙弃过剩的好奇心,因此格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薛枞的关注早就过头了,多年以前对孟南帆的忠告应验在了自己身上。
平心而论,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讨厌薛枞。
就像他会把目光投向孤鹰、独狼、踽踽独行的雪豹,会喜欢一切锐利的东西,却绝不会弯下身去抚摸一只羊羔。欣赏是一回事,但真正碰上了,没人蠢到去牵一头随时会扑上来咬断喉咙的猛兽回家——孟南帆例外。
优渥顺遂的成长环境让孟南帆始终保持着过分乐观的善意。
成年人温和的处事方式通常出于社交共识,在某种程度上反倒可以归结为与己无关的冷淡,所以才轻松地收敛情绪,得体又圆滑;但孟南帆的温柔、敏锐的感知力和旺盛的同情心却更接近于出自本能。
善良温柔的人,被人所爱,却并不是正推逆推都足以成立的公式。这种健全又简单的人生体验是多数人无从奢望的——善良和温柔在不够优越的成长环境里更可能被解读为软弱与怯懦。
看似合理的等式暗地里增设了无数附加条件,是小概率事件,也是命运的优待。
因此可以避开的风险没必要迎头撞上,幸福的人不要试图凝望深渊。如果孟南帆想要一帆风顺下去,就最好远离薛枞。
高中时期的路衡谦下了这个论断,到如今依然没有改变,但他漏算了感情。孟南帆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即使长辈们不止一次耳提面命地要求路衡谦好好“照看”孟南帆,也阻止不了孟南帆欣然栽进名为薛枞的深坑里。
即使到了现在,路衡谦也不认为薛枞的经历值得额外同情。
如果每个悲惨的人都需要得到恻隐,这个世界早就无法运转了。有人爬到高处,就有人得垫在底下,这没什么需要讨价还价的。谁都有自己的难关,硬要划分的话,大约只分为正在倒霉和尚待倒霉,此刻乐呵也只是还没遇上,谁也别急着笑话谁,更没必要无端怜悯,与其同情别人倒不如担忧一下自己的未来。
路衡谦不笃信命运但也不畏惧,他从不信什么一帆风顺,也不像孟南帆一样感恩于所得到的。路衡谦对命运始终保持着旁观的警惕。
他拥有的都是应该拥有的,可以得到也无所谓失去,感情这件事更不可能困扰到他。他从没怀疑过自己会组建一个稳定的家庭,幸不幸福倒是其次,合适就行。
但薛枞是个变数,从孟南帆被莫名其妙卷进去好几次就看出来了。
路衡谦习惯于掌控,偏好提早做出准备,讨厌不安定因素。他因此警告自己也警告好友,但轨迹还是按他所担心的方向留下了,连他自己也与薛枞产生了难以厘清的纠葛。
诚然,基于事实认定错误,路衡谦从前对薛枞的评判是有失偏颇的。他承认这一点。
可是不论刻意避开薛枞多少次,都会兜兜转转地和他联系在一起。这种状况,人们普遍愿意称之为“缘分”,但路衡谦视其为风险,是应该规避的。
这是他一贯的观念,但事到如今,显然有什么早已偏离了轨道,变得棘手了起来。
桌上的咖啡一口也没碰,已经凉了,路衡谦想叫人来替他收拾,才发现秘书已经在旁边被晾了很久。
“路总。”
秘书还从没见过在工作时间心神不属的上司,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才小心翼翼地把需要签字的文件递给他。
余光瞥见办公桌上极不协调地放着张票根,边沿有些折痕和磨损,是很早之前一场已经结束公演的芭蕾舞剧。
不苟言笑的路总方才盯着看到出神的,就是这张小纸片儿。
路衡谦接过文件,把票根放回了桌下的第二格抽屉,秘书眼尖地在里头瞧见一个明显是用来存储戒指的丝绒盒子。
他胆战心惊地收回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正想出门,却又被叫住。
“帮我买一幅画。”路衡谦下达了一个非常模糊的指令。
秘书站在旁边,耐心等待更为细节的要求,却见路衡谦拿出手机,像是有些心烦地滑动了一下界面,然后在通讯录里找出一个号码:“收件人的电话,记一下。”
秘书把它记录下来,看了看联系人的名字,又小心确认了一遍,才问道:“是直接寄给这位薛先生吗?”
“不是。地址留我在半山的那套别墅,”路衡谦看了他一眼,说道,“收件人写孟南帆。”
秘书当然认识路总的好友,也不多问,了然道:“好的。”
“明天早上八点准时送过去,让收件人签字回执。”路衡谦又道。
“好的。还有其他的要求吗?价位、风格或者是——”秘书始终没能等来路衡谦关于画作的实质性要求,也把不准路衡谦的意图,只好主动询问道。
“去拍卖行或者画廊随便挑一幅,”路衡谦敷衍地答道,“记得准时,其他都无所谓。”
“好的。”秘书很少见到路总这么心不在焉的样子,见他没有其他吩咐,拿起签好字的文件,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路衡谦觉得嗓子有些干,伸手下意识想要端起什么,却见凉掉的咖啡已经被秘书很有眼力地端走了。
他想了想,又从抽屉里取出那张略显陈旧的票根。
他还记得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可后来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了。
就如那个人对路衡谦最后所说的一句话,“到此为止”。他果然在路衡谦什么也没弄明白的时候,就擅自且彻底地消失无踪。
这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或者说,如果那一刻路衡谦来得及回答,答案也只会是拒绝。
可是一切并不像路衡谦以为的那样容易摆脱。
路衡谦承认自己无法忘记那种沉默的、体贴的、如同呼吸一般安静的喜欢。
阴差阳错之下,只剩路衡谦独自保留着这个秘密,让他时不时会陷入一段没有任何人能够分享的回忆。
或许是源于某种后知后觉的悸动,辜负真心的恍惚,在它已经毫无转圜地云散烟消的时候。
路衡谦潜意识里把那个让他还来不及回应就消失的“孟南帆”,和同他一起长大的孟南帆当成了两个人。在孟南帆忘记一切之后,路衡谦也谨慎地选择了不再提起。
说来也是古怪。
如果不是因为孟南帆邀约,他才没心思看什么舞剧,更别提这么多年,他连给别人表白的机会都没留下过;可正是因为孟南帆——路衡谦绝无任何可能性,去喜欢一个早已当做手足兄弟的朋友。
又或者,如果“他”没有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路衡谦或许会在略有犹豫的拒绝后,在往后的日常琐事中将之渐渐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