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27)
沈易一直以为她是个柔软的女人,从不知道她的自律与毅力到了如此严苛的程度。顶尖的芭蕾舞者所流的汗水,也从来不比看似更坚韧的运动员少。
薛薇如愿回到美国,接待她的是两年前最欣赏她的经纪人。
“先试试吧。”他打量了一下薛薇,手指轻轻击打着会客室的桌面。
待薛薇表演完毕,他也只沉吟了一下,就用十分惋惜的态度,给了薛薇一个拥抱。
“生孩子,是很不容易的,”他充分表达了理解,语气却恢复到公事公办的口吻,“或者,你试试b角?”
“为什么?”
经纪人没正面回答,只将她带到了练习室。将要公演的剧目正在排练,他示意薛薇去看。
是一张新鲜面孔,没有一丝臃肿之态,脚步很稳,跳跃时轻盈得像堕入凡间的精灵。
经纪人见薛薇神色震动,知道她不会再作纠缠。如今的这个女孩当然比不过曾经的薛薇,却比生育之后不到一年的薛薇,要合适许多。
“喝杯茶吗?”
薛薇摇头,她的自尊与骄傲让她根本无法在这里多呆一秒。
那经纪人却又追出来,鼓励似的,拍了拍薛薇的肩。
“薇,我一直记得,当年决定签下你的那次舞台,”他的神色充满了怀念,“全场为你起立、鼓掌、欢呼,观众都像疯了一样……那时候我以为,你会是最出色的舞者。”
薛薇没有回过头,泪水已经泉涌一般从她的眼里滴落下来。她难过得都无法再发出声音。
“你在舞者最宝贵的年纪,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经纪人叹了气,“但是我祝福你,如今,就好好休息吧。”
沈易见到回家时疲惫沮丧的薛薇,才知道出了岔子。他对舞蹈几可说是一窍不通,还以为凭薛薇的实力,并不用操心什么,见她这样,又起了拿钱打点的念头,却被薛薇拒绝了。沈易带她回国,这次留了个心眼,动用关系将她安排进国内的舞团,也特意没让薛薇察觉。
终于等到薛薇回国后的第一次演出,沈易很早就坐在观众席上等待。
薛薇在后台换着服装,就听到并不遮掩的谈论。
“留在家里当个阔太太有什么不好,偏要来抢首席的位置,林姐刚拿到角色就被撤了……”
“是啊,还说什么天才,也就是媒体乱捧。”
“去美国之前就傍上金主了呗……弄到美国混几年,就这种水准?”
“你是没看以前吹捧得多厉害——”
“哎,别这么说,其实我看过她以前的演出,还是当得起这个首席,听说回去生了个孩子,形体和体力都会受影响吧。”
“生孩子不也是为了稳住沈太太的地位吗?要不就回去安心当个花瓶啊,哪来这么两全其美的事。让她当个b角或者伴舞也不愿意。”
薛薇将更衣室的门推开,谈论的人才欲盖弥彰地终止了对话。她从前都是被团队捧在手心的,如今却受尽了冷待,还难以出言相驳,最终也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舞台灯光打在脸上,薛薇娴熟地完成了难度系数极高的一连串技巧,却在转场时,一个衔接的简单跳跃动作,落地不稳,前脚跪在了地上。
观众愣了片刻,静默的几秒钟里,传来了小孩的惊呼:
“妈妈,她摔跤了吗?”
清脆的童声,却像鞭子甩在薛薇的脸上,她几乎都要爬不起来。
观众席又传来一阵掌声,是纯鼓励性质的。或许这种失误在第二天会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笑谈,可至少这一刻,他们是宽容的。但这宽容比嘘声更加让人难堪,薛薇忍痛站起身,退回后台。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安慰她,也没有人嘲笑她。
她几乎是麻木地为自己补了妆,在下一次出场时鼓起勇气。
这场演出是如何结束的,薛薇已经没有记忆了。她换下演出服,头脑空白地向外走时,被沈易抱住,带进了车里。
正是夏天,薛薇只穿了件细肩带的真丝裹身长裙,更勾勒得身姿曼妙。她脸上妆容未褪,睫毛如扇。
沈易将玫瑰递到她的怀里,那些艳丽的花朵将她眼中的凄迷之色都遮掩了。
“你真美。”
沈易转过头去,吻了她的侧脸。
薛薇低声哭泣。
她的委屈、不甘、痛苦都隐藏在这微弱而崩溃的哭腔里,却被车厢浪漫的乐曲覆盖住了。沈易根本没有留意到薛薇的失误,他本就不懂这些,只觉得薛薇今夜美得惊人。此时夜色正好,情调满分,他环住薛薇的手,从背后将她的暗扣解开。
“啪。”
一直没有说话的薛薇却忽然回神,毫不留手地给了他一巴掌,将他狠狠推开了。
沈易抬头看她,却见薛薇的双眼都是恨意,那种神色让沈易的愤怒攀上了巅峰。他强忍着没有一巴掌扇回去,声音微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薛薇却答非所问。
“你当我是什么东西?”
沈易实在是烦得很了,他为薛薇做了这么多筹谋,换不到一句感谢,却只有这冷冰冰的质问。
他拉开车门,转身走了。
这就像是一个开端。
此后是无休止的冷战与讥讽。沈易连装也懒得装了,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他要什么解语的美人没有,在一腔爱意被毫无反馈地消耗之后,更没心情与薛薇争吵。
薛薇也辞了舞团的位置,把全部心神投入到女儿的身上。沈易本想带走儿子,可这儿子也是个怪物,又或许双胞胎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非得黏着他的姐姐,一旦带走了,就不哭不闹地绝食。
薛薇不在乎儿子的去留,却决不允许沈易带走女儿。她以为沈易会更强硬一些,却不料他似乎不想再耗下去,只一年回来看他们两三次,不再提将人带走的事。
沈易是不是爱薛薇,答案似乎毫无疑问,可他更爱自己。
他从一开始就看不懂薛薇视若生命的梦想,只看得见婀娜的身段,这爱就太轻忽了一些。
他最终也没有与薛薇离婚——至少让她能有花不完的钱和无人敢轻视的地位,就像他当初承诺的那样。
似乎没什么错。
可这世界上,偏偏有人没资格做爱人。
也有人,没资格做父母。
中考之后的暑假,薛枞几乎都待在家里。但空调温度调得太低,终于不幸染上了感冒,没多久就发展成高烧,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姐姐早就约了宋澄,临走前喂了退烧药给薛枞,嘱咐他有事要记得打电话,妈妈也罕见地出了门。
薛枞睡了一整个白天,迷糊间听到薛薇回来的响动,似乎身边还跟了另一个人。
“沈易,”薛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你对得起我吗?”
“……是我的失误,没想到周玉琪带着沈安来找你。”
“沈安。”薛薇咀嚼着凭空出现的名字。
沈易的歉意却不是源于这个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私生子,而只是没管教好身边的女人,让她找上门来。
薛薇好像站立不稳,被沈易扶了一把。
“你既然找谁生孩子都可以,为什么偏要来找我……为什么啊沈易?”薛薇甩开沈易的手,“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过感情。可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生育工具吗?”
沈易的歉意被她这句无理的揣度浇灭,可他还是试图耐心一点:“这个孩子,只是意外。”
“那他比我们的孩子小几岁?一岁?还是两岁?”薛薇离他更远,“你还真是多情得很。”
沈易还是轻易能被她挑起火气来,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了。他只觉得薛薇越来越令人厌烦,同从前判若两人。
“她不会影响你什么。我的东西,以后还是留给乔乔。”
“谁稀罕你的钱?你逼着我生下两个孩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以后还会冒出来一个,”她恨恨地说,“我才可笑,活该是个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