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52)
可是薛枞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似乎连听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也没有。
孟南帆所受的教育与他长久以来的修养,令他第一时间就感到了愧悔。
他从前没用过这种助兴的药,不知道这样的东西就能令他失去理智至此——这根本不像是他可能做得出来的事。孟南帆将欲望归结于药物,却忘了去探寻欲望的来源。
可薛枞是男人,连对他说一句“负责”都仿佛是在羞辱他。孟南帆想要弥补这份亏欠,又只觉得无能为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流血了……”孟南帆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却注意到薛枞的手心,他怔怔道,“酒店的急救箱里应该有止血贴。”
薛枞充耳不闻,只木然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对你也失望。
薛枞本来只恨自己。他恨自己的残疾、阴郁、孤僻,恨自己害死了唯一爱他的人。因而他的生存方式永远是无休止的逃离与退缩——不愿成为他人的负累,更不愿成为他人的笑柄,便不肯轻易与人建立联系。
他活得很艰难却很认真,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我……”孟南帆心中一跳,他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却找不出正确的答案,狂跳的脉搏令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我喜欢你”。
可这念头还没成型便散去了。
毕竟在这样的场合,这四个字不具备任何庄重的意味,反倒是显得异常轻浮。
况且,他真的喜欢薛枞吗?一个许多年没见的……高中同学?
他怎么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在孟南帆高中结识薛枞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同性产生兴趣。再相遇时,略去前几回短暂的交谈,便只有这一个晚上的迷乱——孟南帆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欲重于爱的人。
他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身体而爱上他……他也根本没有爱上薛枞的契机。
可总有些时候,孟南帆都要以为,自己是爱着薛枞的。但缺少酒精作祟的清醒时刻,他往往习惯于剖析自己的感情,却忘记了许多东西本就是无法剖析的。
或许也是因此,孟南帆才会选择日日夜夜地借酒消愁。
可惜现在,他无法欺骗别人,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没办法对薛枞说出“我喜欢你”。
薛枞只割破了孟南帆颈侧的皮肤,没有伤及血管,可是孟南帆发出声音时却觉得连舌根的神经都被搅动了一样,他的喉咙也闷闷地痛着:“……对不起。”
最终说出口的,还是这三个字。
薛枞似乎想说什么,可下一秒便捂着嘴咳嗽起来,大概是昨晚着了凉。
孟南帆心中更是难受。可他将心疼与愧疚混为一谈,根本无法探知自己真正的心意。
忽然传来门卡刷在房门识别时的“滴滴”声,接着传来锁孔转动的声音,有人将门推开了。
路衡谦推开门,入目便是孟南帆浑身染血的模样。他心神一紧,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孟南帆身侧、似乎意图继续刺伤他的人,将他掼到了地上。
“住手!”孟南帆在听到房门响动时才匆忙往身上套了件衣服,拂过伤口时沾满了血迹,显得他处处都淌着血似的,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只急急地喝止,“放开,阿衡,你在干什么!”
路衡谦看也没看地上的人,见孟南帆还想去扶他,便将人拦住,厉色道:“孟南帆,你怎么回事!”
“小枞!”孟南帆没理他,却惊慌地看向地面,“你怎么样?”
路衡谦听到这个名字,才回头去看。他进来的时候只见到一个侧脸,并没有去注意孟南帆身边的究竟是谁,得知是薛枞,眉头蹙得更紧,想着孟南帆八成是和他混在一起,才会变了个人似的嗜酒又颓唐,沾染了桩桩恶习。
细想起来,从以前开始,沾上薛枞就遇不到半点好事。高中时候这人便总是对孟南帆恶言相向,还时不时惹上些寻衅的人在校外打架;再碰上时,又间接害得孟南帆摔下楼去,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垂落的发丝挡住了薛枞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和殷红得有些异样的唇瓣。
孟南帆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敛了神色,更急迫地将路衡谦推开,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先别管行不行!”
那地面上满是泼洒出来的酒液,被地毯吸收了一些,浸出暗沉的色泽,像极了血。而零散洒在地上的,还有红酒瓶碎裂时带出的无数碎屑,反射着晶莹的光,像是一颗颗被填埋的眼泪。
薛枞被路衡谦拽到地面时,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不可避免地跪在了那些支棱出来的碎屑上,有碎片扎进了皮肤里,渗出血来,和地毯上的暗色痕迹混在一起,看不分明。
他忍着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想更丢脸了。
薛枞的思维已近迟滞。他没有想过在这样的状况下会被人撞见,那个人还是……路衡谦。
他以为那恍如隔世的一次告别,足以让他收拾好所有心绪,此后即使遇上,即使被恶言相向,即使形同陌路,都可以平静地面对——他试图将路衡谦当做亿万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可偏偏……偏偏是这样的时候。无数种设想里,独独没有这样的画面。薛枞不用去看,都能想象出他该是怎样衣着整齐地站在一旁,用不屑的眼神,俯视着又一次狼狈不堪的自己。
薛枞那晚借着酒意、对孟南帆也没能真正开口的话,其实并没有说完。
每当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巨大的落差与不愿承认的钦羡,令他不仅被迫丧失了所有苦苦构筑的自信,甚至,都没有办法抬得起头。
这世上有人生来就被命运垂青与偏爱,没有公平可言。
而此时此刻,四周凝结的空气都似乎压在了胸口,让薛枞无法抬头的同时,也快要无法喘过气来。
路衡谦顺着好友的目光,终于看清了薛枞此刻的境况。
薛枞是随意把衬衫披在身上的。那件衬衫昨夜沾了水,揉成了一团,又扯得皱巴巴的,扣子都没能剩下几颗,被路衡谦一拉就滑落了不少,露出大片的暧昧痕迹,有些甚至延伸到了后颈,半遮半掩地,在白皙的脊背上显得尤为刺目。那仿佛书写着爱欲与凌虐的颜色,几乎令人无法轻易地移开目光。
路衡谦终于意识到自己撞破的是什么,他像是被灼伤了一样,将视线错开:“你……”
可他最终没能说完这句话。
他怎么也没想过,孟南帆和薛枞会是这种关系。即使只晃过一眼,也能看出性事的激烈程度,他没想过孟南帆竟然做得这么疯。
路衡谦刚进门的时候,见孟南帆神色恍惚又浑身是伤,还以为他不清醒时被人带着磕了药,又被哪个不要命的家伙伤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情。
他没法对好友的情趣多做置喙,一时也免不了有几分尴尬,向薛枞伸出手去,想要扶他。
薛枞虽不清楚他究竟想了些什么,但也大致能猜到,左右不过是往自己头上多添几个恶名罢了。
他没有什么想辩解的心思。
虽然许多人都说路衡谦与薛枞相似,可薛枞却向来没有办法如他一般,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人。对于路衡谦先入为主的偏见,薛枞已经熟悉到近乎麻木了。
要怪也只能怪薛枞曾经试图从孟南帆那里获得些什么。
或许是安全感吧。
可这种奢侈的东西谁都没有,谁都想要,又有哪一个人理应责无旁贷地为另一个人倾力付出呢?
是孟南帆曾经做得太好,也是薛枞要求得太多了。
总有人会先没耐心,转头离开,剩下的人若偏要心存妄想、多做纠缠,终于落到副难堪境地,也算是恬不知足的报应。
这世界上的哪种感情,他薛枞都强求不得,可至少不愿被人洞悉这副落魄的皮囊。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强迫着自己抬起头。
“路衡谦,你是不是,永远只会用眼睛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丝喑哑,“现在这样,符合你的预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