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65)
薛枞病号服的外面套了件暖白的毛衣,脚下是宋澄替他套上的羊绒袜套,坐得很端正,一眨不眨的眼睛望过来时,竟真有几分似只乖顺的羔羊。
宋澄的心里好像模糊地一痛。
“好,我不看。”宋澄拍拍他的头顶。
薛枞这才放下心,眼看着宋澄走远了,才配合医生开始治疗与复健。
宋澄去到二楼的书房,打开监控,看见的正是薛枞因为左腿颤颤悠悠难以受力,整个人狼狈地摔在地上的一幕。他的右手虚虚扶了身侧的把手,却没能抓稳,此刻也只是难堪地维持着抬起的姿势,还没来得及收回。
虽然地毯已经尽量铺得很厚,左手手肘仍是被惯性摩擦得红了一大片。
他拒绝了护工的搀扶,从宋澄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薛枞紧抿的嘴唇,崩成了冷硬却仍显出几分脆弱的弧度。
宋澄不自觉地又点燃了一根烟,烟雾升腾在指尖,可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它掐灭了。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根还没燃尽就熄灭的烟头,宋澄看了一眼,有些烦躁地将剩下的半包烟都扔进了垃圾桶,又去到落地窗前,将它推开,任冷风裹着雪花吹进来。
每当薛枞用依赖的眼神看向他,那些编造得天衣无缝的谎言就如鲠在喉,他竟不知道取信乔乔是这么容易的事。
宋澄在显示器前一直凝神看着,直到医生离开,薛枞也已经将自己整理得看不出一丝异样,他才回到一楼。
“很辛苦吗?”宋澄替薛枞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还好。”薛枞答得简短,但他的声音还有些喘。
“那就好,”宋澄装作没听出什么不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不是想玩雪吗,我们今天就去怎么样?”
薛枞没有拒绝。
“衣服准备好了,”宋澄将他抱起来,“先回房间去换。”
薛枞默许了。
他对搭配与穿着没有特别的讲究,从前都是挑最简洁的款式,颜色也跳不出黑白灰去,只是因为样貌生得太好,怎么穿也都能显得清俊。
可宋澄不喜欢乔乔总是藏在暗淡的颜色里,随时都会消失的模样。
于是薛枞被裹在了酒红色的羊毛大衣里头,耳尖坠着枚透明的耳钉,像是玉的材质,中间挂着缕血色,似琥珀中淬出的一抹血痕,衬得唇瓣的殷红都透出妖异的艳色。
瞳孔的深黑与面容的瓷白,那些冷淡的东西似乎都要随着这股子冰冷的热烈一同燃烧起来,终于不是那么不可捉摸。
耳钉是宋澄亲自替他戴上的,薛枞不太适应,却也任他摆弄。
他的眼神顺着宋澄的手指往上。
宋澄的袖口总是很恰到好处地挽起来,露出一块略显陈旧的腕表,除了睡觉时会将它放在一旁,平日里也没见宋澄取下来过,像是什么尤其珍贵的东西。
薛枞曾经在他的书房里见到过无数还封在包装盒里、更加奢侈的名表,可宋澄只钟爱腕上已经不大衬得起他、甚至连表带都有些磨损的这一块。
宋澄的动作很轻,很怕伤到了他似的,可耳洞毕竟是十二岁那年穿的,被针刺破的时候,薛枞下意识地握住了宋澄的手。他尴尬地正准备放开,却被宋澄更快地、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甩开了。
薛枞楞了一下。
“我……”宋澄想解释什么,却最终没有,“我弄痛你了。”
薛枞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重新握住宋澄的手,这次没有再碰到表盘,只是引着他的指尖放到自己耳边:“继续吧,反正已经穿了一半。”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过来,里头明明不是冰。波光闪动着,是海中、也是雾里的晨星。
宋澄呼吸一滞,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将他搂在怀里了。可除了薛枞行动不便时,宋澄从未越矩过半分。
针尖将最后一层阻碍刺破,宋澄便想到生日那一天,正是乔乔的姐姐强拉硬拽着不情愿的弟弟去医院打了耳洞,傻傻地说本命年只有这样才可以挡灾。
不知它是否真的灵验过,还是只能护佑这对姐弟短短两三年的时间。
最终却是,谁也没能平安。
回忆涌上来,嘴角的笑意便隐去了。
他抱着薛枞,来到楼下的花园里,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因为薛枞喜欢看,他便没有让人清理。
“放我下来吧,”薛枞说,“我想走一走。”
“别站得太远,”宋澄不忍心拂他兴致,只嘱咐道,“小心摔到自己。”
薛枞脚上套着防雪防滑的长靴,试探着走了一小步。
宋澄牵起他的一只手,笑着看向他:“乔乔真棒。”
“我又不是小孩子。”薛枞听他哄孩子一样的话,便将他的手挣脱了,耳朵尖也爬上了一点粉色,衬得那琥珀般晶莹的耳钉更加冷冽也更加艳丽了一些。
可薛枞又果真孩子气地走了第二步,转头看向宋澄,眼睛里都是跳跃的流光:“不用你扶我也能走。”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左腿一滑,整个人像旁边扑倒过去。宋澄被他甩开之后也没能来得及去扶起他,眼睁睁看着薛枞摔进了雪里。
幸好积雪够厚。
薛枞撑着上身坐了起来,像往常一样没有喊疼,只是将手伸出来,递给宋澄,想让他拉自己一把。
但他只伸出了右手。
宋澄绕过他的身边,握住手腕,将他藏在背后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只见手套已经被刺破了,混着彻骨的雪水,正淌出殷红的血来。
“痛不痛?”宋澄一只手将他抱起来,“乔乔?”
薛枞轻轻摇头。
“我不该带你出来,对不起,”宋澄的声音微哑了几分,薛枞手心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将他深埋的恐惧又不留余地地从心底拽出来,“对不起……很痛,对吗?”
不论是记忆中的宋澄,还是如今忽然长了十来岁的宋澄,在薛枞心里,都一贯是淡定又沉稳的模样,从前还会与他开些玩笑,如今也不知为何,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似乎不再敢有一点轻慢。
他没见过宋澄慌乱。
于是被抱在怀里的薛枞,轻轻拍了拍宋澄的背。这是他所知不多的能够安慰别人的方法。
“真的不痛,”感觉到宋澄的怀疑,他又补充道,“嗯,只有……一点点痛。”
积雪里藏了根掉落的树枝,穿破了他的手掌,是有些疼,可薛枞总觉得,这样程度的疼痛,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的头还埋在宋澄的怀里,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听不见对方的回话,只能感受到宋澄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急促。
“怎么……了?”因为姿势的关系,薛枞的声音像是都被吸收进了宋澄的胸腔里,以致于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痛的时候,不要忍着,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宋澄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更喑哑低沉了一些,“你肯跟我说……我很开心,乔乔。”
薛枞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也只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在事故之后的许多年,宋澄都没有再出现在薛枞的面前,薛枞也似乎从未和人谈起过那件毁掉他整个人生的往事。
以宋澄对他的了解,或许薛枞连开怀地哭一场也不曾有过。
濒临崩溃的时候,乔乔一个人是怎样度过的,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人会知晓。
他高估了薛枞的坚强,他以为乔乔既然坚强到可以一个人长大,也可以一个人走好长大之后的每一步。
可原来,他只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沼里。
“你……哭了吗?”薛枞探出手去,摸到宋澄的眼角,但那里是干燥的。
他的手指又顺着宋澄的脸颊,滑到了他的肩膀:“你不要难过。”
宋澄看着他。
“你难过的话,我也会难过。”薛枞不太擅长说这样的话,可他太想安慰宋澄了,便只能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
宋澄已经抱着他回到了房间,坐在薛枞的床边,捉住了他作乱的手,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