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对死亡、离别、失去的认知与难过都是有限的、懵懂的,像蒙着一层雾与纱。
那面雾与纱现在被黄河上的风吹走了,缪存终于知道,原来雾与纱背后的世界是那么苍白可怕。
远处河道边的芦苇荡在正午强硬的光线下发着亮白,缪存慢慢地往那边走,越走越快,脚步越走越凌乱,面无表情的脸上,眼睛空洞地睁着。
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所以会在雨天在门外为他守一整夜的人,也选择了离他而去。
骆明翰在沙石滩上捻灭了烟,回过身时,怀中撞入温热瘦削的躯体,两条手臂用力地环抱住了他,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碰了碰缪存的头发:“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缪存抬起脸,脸上都是眼泪,挂在他尖尖的下巴上,滑落后,洇进了骆明翰的衬衫。
许多自闭症患者是不会哭的。
这是他生病了后第一次哭,周教授说,会对周围的声音作出回应,会对他人的存在给予情绪的回馈,便是治愈的开始。
“睡醒了,你不在。”缪存简单地说,抽噎着打了一个哭嗝。
果然是小孩子啊,成年人早已经学会不让自己哭得这么狼狈了。
骆明翰的指腹温热,轻柔地帮他抹去眼泪:“但是我总会回去的。”
他这个狡诈的成年人,安慰起人来也要双关。
他在说,我总有一天要走的,要回到该在的地方。
缪存想,他总会回来的。
因为进入秋季,黄河的水一点也不黄,反而很清澈,泛着碧色的青,让人意外。河岸边,风穿行半人高的芦苇,发出像沙锤一样窸窣的声音。
缪存看到了人,眼泪便自动止住了,两人在日头下慢悠悠地往回走。
骆明翰又抽烟,走得散漫,两人的手轻碰到,骆明翰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缪存说:“你牵一下我的手。”
骆明翰只好牵住他,手掌宽厚,五指修长,将缪存的手很有安全感地握在掌心。
缪存翻过他手,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并不明显。
“你受过伤。”他扒拉着他的掌心,仔细地看。
骆明翰跟着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当时被他咬成那样,又一直碰水,痂结了又被泡软,反复溃烂,最后果然便如俞医生所说的,运气不好,留疤了。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点小伤。”
“你伤回去。”缪存睚眦必报。
骆明翰失笑了声,看着缪存天真固执的眼神,夹着烟的那只手抬起,在缪存额上轻轻弹了一下:“嗯。”
缪存“啊”了一声,捂住额头,搞不懂他。
他更搞不懂的是,骆明翰明明一早就拉着他出发,说今天行程很赶,现在却莫名其妙停了这么久的车,又跟他在黄河边慢悠悠地走了这么久。
太阳在地上的影子又拉长了。
那台房车明明就在眼前,但好像怎么走都还剩一点路。
“你不是说赶时间吗?”缪存的手指被他的勾着:“现在不赶了吗?”
骆明翰侧过脸,垂着眼眸看了他一眼:“也赶。”
“我们会迟到吗?”
“会。”
“你不着急吗?”
“着急,”骆明翰总在说双关语,“但总会到的。”
上了车,再度毫无阻碍地疾驰了起来,戈壁退去,矿山走到尽头,绿色的虚影开始从车窗外掠走,最终上了高速,又下了高速,闸口放行,他们进入下一段的高速。
机场高速。
手机震动,骆明翰挂上蓝牙耳机,“马上到。”
缪存警觉地问:“我们是要去接人吗?”
要是再来一个人,这个车子里可睡不下啊,而且跟陌生人待在一起,他会紧张到打嗝的。
“我去见一个人。”
“然后呢?”
“然后就走。”
缪存放下心来。
进入机场高速后,车流骤然多了起来,骆明翰也不着急,随便别人超车穿插。他眼睛看着前方,似乎突然想起来地问缪存:“妙妙,给我唱一首歌好吗?”
缪存很为难:“我唱不好。”
“就唱你妈妈给你的那首歌。”
缪存下意识地说:“但是我没有给你唱过。”
那他给谁唱过了?哦,又是那个梦里的骆明翰,像上辈子的人。
他清了清嗓子,又拧开水瓶,浅浅地抿了一口,轻声哼了起来。妈妈的小调,纺车旁的童年光阴,与骨碌碌的纺车声一起刻在缪存的记忆里。
在断续的哼唱旋律中,他们抵达了机场的露天停车场。
骆明翰解开安全带:“你不用下车,别乱走,我很快回来。”
缪存松开按安全带锁扣的手,怔怔地“哦”了一声,看着骆明翰。
骆明翰想了想,好像这就是告别了。他再度摸了摸缪存的头发,目光从他光洁的额头,下移到双眼,虽然病了,但那里面仍然澄澈如阳光下的湖泊。自眉眼而下,目光又看过他上翘的鼻尖,很可爱,给人以任性的感觉,让人想宠他,最后是花瓣一样的嘴唇。
骆明翰没有再亲亲他,没有哽咽,没有颤抖,也没有心悸,只是收回了手。
安静的空气中,飞机自头顶轰鸣起飞,衣袖收回去发出布料的摩挲声。
车门咔嗒解锁打开,骆明翰跃下了车,把车门甩上。
他绕过车头,从巨大的挡风玻璃前,最后看了眼缪存,那是那么平平无奇的一眼,但骆明翰知道,这将贯穿他的余生。
缪存与他对视,懵懂地勾了勾唇,是一个清浅的笑意。
他们的视线如此一擦而过,骆明翰头也不回地走出停车场,走过一道、两道斑马线,走进喧闹的国际到达大厅。
骆远鹤与他穿了一样的衣服,两人连发型都是近似的,已等了他许久。
骆明翰把车钥匙抛给他,“走了。”
骆远鹤叫住他:“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没有,只是他很依赖你,所以不要轻易离开他的视线,”骆明翰停顿了一下:“他的院子里养了一只孔雀两只兔子,一只灰,一只白,屋子是木头的,他喜欢去水边看豆娘——就是一种跟蜻蜓差不多的东西,餐后一定要吃冰淇淋和西瓜。”
“我知道。”
“你知道?”
“他以前就这样。”骆远鹤勾了勾唇,“花了很久才帮他改掉。”
骆明翰蓦然住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很可笑。
“还有吗?”
“比较任性,讲话的逻辑很怪,喜欢看星星……”骆明翰无聊地数着,不数了,笑了笑:“没什么,都是一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
他其实很想跟骆远鹤说,缪存现在很可爱,他搜集了很多他可爱的瞬间,但转念一想,意识到这些都不过是曾经缪存跟他的日常。
十年的日常。
是什么给了他错觉,以为他所看到的是不同的缪存?他又不配。就算顶着骆远鹤的姓名,他也不过是偷窥到了一点点光而已,真正坐在亮堂堂的灯光底下的,是缪存和骆远鹤。
“你坐飞机回去?”
骆明翰嗯了一声,“别让他等太久。”脚步往前走了,最后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两人擦肩而过,一个走向上行的电梯,一个走出自动感应门,走入阳光底下。
骆明翰的潇洒只够他维系到这一秒,他在电梯前停住,像一具躯体忽然没了灵魂,一台机器没有了石油,一个程序被掐断了电源。
电梯门开合,人群自两边进出,有人烦躁地嘟囔:“走啊,不走站这儿干什么?”
在川流不息的熙攘中,骆明翰摸着裤兜口袋,手抖得厉害,烟刚叼进嘴里,就有执勤安保喝令他:“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这里是禁烟区。”
他咬着烟,抬了下手,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牙齿也抖着,咯咯作响,被咬断的烟管掉落地面,里面的烟草扑簌落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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