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辛一农找我聊了下你的事。”
辛一农就是辛副院长。
缪存的脚步停滞一瞬,似乎能猜到骆远鹤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说,以你的天赋和风格,更适合先去俄罗斯深造,让我再劝你考虑考虑。”骆远鹤停住脚步,掏出烟翻手为叼进嘴里,火机的小砂轮在他指下一滑,亮起一簇幽蓝火苗。
他抿了一口,才看向缪存:“你怎么想?”
“我……”
“你更喜欢古典和现实题材,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擅长哪个,我倒不像辛一农那样急于给你下定论,没有哪一个画家的流派是一成不变的,从现在开始,到六十岁,会是你画家生命力走向巅峰的过程,你也不用擅自给自己设限,古典的底子可以走向现代,现代的抽象也可以走向当代,你的生活、人生、思想、思考,都会影响到你的笔,世界的和平、战争、种族,故乡的土地、个人的情感,也会投射在你的画里,先去法国,先去俄罗斯,都没关系,”骆远鹤淡淡地说,指间噙着那一点明灭的红星:“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和喜好来。”
他这么长的一段话,其实并不难消化,但缪存神色复杂,一时间竟然没有作答。
他彻底把他当作了学生,如同他曾教过的任何一个一样,如同任何一个曾请他指点迷津过的一样。
学生们都喜欢找他问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比如,骆老师,你觉得我研究生应该选什么方向呢?骆老师,你觉得我是不是不适合走现在这个风格?而骆远鹤总是如此,平和、理性、不冷不淡的鼓励,却可以抚平任何焦虑。
只是如果是数天以前,骆远鹤大约是不会跟他说这些的。
他会说,缪缪,再晚一点长大。
再慢一点飞走。
缪存一直没说话,骆远鹤便懂了,笑了笑:“其实心底更想去俄罗斯,之前想来法国,是因为我邀请了你,对么?”
缪存垂下视线:“不全是,法国也有古典。”
这句话已经暴露了他心底的取舍。首先是骆远鹤在法国,其次是法国也有古典,他才会去。骆远鹤对人心的洞悉永远是不动声色的,他纤长的手指掸掉烟灰:“那就让辛一农给你写推荐信,在俄罗斯,他的名字比我的好用。”
“我还没有想好。”
“不必想了,”骆远鹤抬起手,似乎是习惯性地想摸一摸他的头发,但只是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便落了回来,“你去法国跟我一起,骆明翰也不会放心的。”
他说完这句话,再度抬起脚步往前走。
缪存跟上去:“他不会的。”
“会的。”骆远鹤踏上走廊,感应灯亮起,照亮了他的背影。
“骆哥哥。”缪存叫住他,心里不知为何 ,升起一股他觉得很陌生的恐慌。
骆远鹤的身影那么淡,几乎要融入夜色中。
他说:“我们认识十一年了。”
固然,他是如此地懂事理,明白了既然选择了骆明翰,那么与骆远鹤之间肯定会与从前不同。但是无论如何不同,他都是他的师长,是陪他长大的人,是带他拿起画笔、帮他挤出第一抹颜料的人,是心里安放了那么小半生的执念。
不是说执念不在了,其他的所有回忆、关系、情谊,便都要随风而逝。
他们还可以坦坦荡荡地相处,不是吗?
听到“十一年”,骆远鹤微微驻足,继而回首淡望他。
灯光笼着他英俊的眉眼,“缪缪,你应该知道时过境迁这个词。”
“也许我们之间还会有下一个十一年,但要等到这一切都时过境迁。”
一件事,在时间里的过去是那么飞速,不过眨眼之间,嘀嗒之中,但在心里却不然。
心里的时过境迁总是那么漫长,也许等得到,却要花上比十一年更长久的日子,又也许,永远也等不到了。
骆远鹤拧开门,画室内未开灯,只有走廊上的光透过窗格漫进去,照亮了他正在画的那幅油画的一角,真是漂亮的蓝色。
·
老年人的网速总是慢半拍,都劈完谣了,骆父骆母才从堂妹口中得知骆远鹤被造谣师生恋。骆母吓得心脏骤停,戴起老花镜对着手机看了半天:“这不是妙妙吗?”
骆父也跟着端详,“真像。”
“什么真像,这就是吧!”骆母白他一眼,“旁边这个人是骆明翰呐。”翻着白眼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能做文章,妙妙跟我们明翰——哎呀!”
“哎呀什么?”
骆母拍了下脑袋:“这什么时候的照片了?最近的吗?妙妙又回来了?”
骆父:“……”
论敏锐,作为高级工程师的他果然还是比不上一个女人、一位母亲。
挑了个大太阳的好日子,骆母带着自己家花园里摘的新鲜蔬菜,就往骆明翰别墅那儿奔去了,结果扑了个空,泽叔给了大学城跃层的地址,骆父便只得开车调头去往大学城。
“好好的住那儿去干什么呢?”骆母喃喃自语,灵光一闪:“哦!一定是跟妙妙复合了,所以才住过去——同居了?!”
“你别瞎猜,人家还小。”
“那又怎么啦,你看照片里,很亲密的嘛。”骆母已经把照片保存下来了,本来经过多次转载,图片都糊了,她还特意拜托堂妹追根溯源找了个最高清的。
“你等下问含蓄点,别误会一场,你自己空欢喜也就算了,反而又让他伤心。”
提起骆明翰的伤心,骆母也沉默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知道了。”
“上次说要给他介绍的那个对象,你看过了吗?”
骆母的兴致复又高昂起来:“看过了,长得呢,是比不上妙妙漂亮,但也是好看的,个子也高,工作也好,是大学老师,家里父母都是大学任职的,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等过段时间我让他们见见,要是聊得好,刚好趁寒假了让骆明翰陪他出去玩一玩。”
骆父点点头,话里有点取笑的意思:“你都给他相好了对象了,还惦记着缪存。”
骆母也跟着无声地笑了笑,垂首理了理自己的羊毛围巾。并非她还如此惦记缪存,实在是被骆明翰暑假时的失魂落魄弄怕了。她这个大儿子从小到大都一副难以管教的模样,无法无天桀骜气盛的,骆母却始终记得六月份的那天,当缪存说出“我们已经分手”时,骆明翰震痛又无所适从的眼神。
车子到了地下车库停下,骆父提起装着蔬菜的环保袋,与骆母步入电梯。
钱阿姨从猫眼里见着了二老,魂都飞了一半了。
“要死了要死了……”她飞快跑到书房,“骆老先生太太来了!”
骆明翰蹙起眉:“谁给的地址?”
“还能有谁,肯定是老泽啊!他肯定是忘了要瞒着二老了!”钱阿姨连连跺脚:“哎呀,也不知道通风报信!”
“算了。”骆明翰推开椅子起身,“去开门吧。”
他现在的视线跟近视五六百度没戴眼镜差不多,就算被瞧出了端倪,事态也不至于像刚开始失明那么恐怖。
结果果然,在自己妈面前,他连三分钟都没撑到就露出了马脚。
“骆明翰!”骆母屁股还没坐热,蹭的一下又站了起来:“你连你要瞎了都瞒着我们?!”
骆明翰还有闲心喝茶:“没瞎,我都知道你今天穿了玫红色大衣,”搭着二郎腿,轻描淡写道:“不错,显白。”
骆母噎了一下,刚要发火的,结果被他一句话哄了回去,“短暂性失明,那也是失明!医生怎么说?什么时候能恢复?要不要去做做针灸啊?”
她认识很厉害的老中医,以前是出入中南海给各部委号脉的。
骆明翰倒没想起这件事,早知道就去看一看,也许早好了。
“可以,你找个时间约一下吧。”
“你都瞎了,我看相亲也免了吧。”骆母失望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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