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纳霍桑学校不多,最好的校园就在苏垮。但与其说是校园,其实只是一小幢矮房,家长自打的桌椅、黑板,供老师教授基本的算数和语法课程。孟醇还记得两年前苏垮遭遇恐袭,他带着五六个孩子躲在木杆后头,借着悬挂在上面巨大的烟熏驴肉才堪堪躲过一劫——其中就有总允许他赊账的店家的儿子。
此刻深色的熏肉换成了焦黑的尸体,望不到头地倒吊一排。顶端飘着一抹鲜血浇灌出的红,在肉糊味的风中翻飞狂舞。
撼得人说不出话来。
这里空无一人,祷乐却照旧在大街小巷按时响起,就如同太阳落山时的底曼,乐符从喇叭里飞往很远很远,叫人不得不相信,它可以到达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战火悄无声息地扫荡了苏垮。
从荒凉的沙漠,热闹的大营,米色皮卡只得匆匆来往于各种声音,不断回到安静得令人毛骨悚人的苏垮,补给搬了一趟又一趟。
考虑到半路撞到叛军的可能性,孟醇只能往远了绕。他烦躁地飙起风沙,整车货物都跟着登楞哐啷地响,闹得阿盲出声制止:“等会箱子一开全是碎玻璃。”
“不够再回来拿。”孟醇终于减慢车速,“又不用花钱。”
阿盲知道他说气话,便搭着车窗不讲了。
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底曼,大虹远远看见他们,朝他们招手。杜敬弛背对他们坐在轮椅上,左右黏着两个孩子,也一起回过头给两人打了声招呼。
他们围在篝火边不晓得在说什么,杜敬弛的喉结一上一下的,像里面安了个滑动的小珠子。
猴子来帮他们卸货,见孟醇面色不佳,看了眼阿盲,问他:“半路遇到叛军啦...?”
阿盲还没来得及点头,孟醇就答:“搬你的东西去。”
猴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拔腿跑去车厢后边忙活了。
杜敬弛脆生生的笑从广场传来,两个肩膀抖筛似地颤,肩胛顶着花里胡哨的短袖,像只五颜六色的花蝴蝶。孟醇大步走向篝火,越靠近越能看清杜敬弛侧面高耸的笑肌。
感觉背后来人,杜敬弛回头瞄了眼,尖嘴角小括弧,花蝴蝶变成了大狐狸,笑着说:“喔,回来啦。”看起来心情不错。
焰火释放的温度使孟醇轻松许多。
两个女孩蹲在杜敬弛脚边,不安分地碰碰这、摸摸那,一左一右研究石膏。大虹在一旁,托着下巴看他们闹。
“另外那个呢?”孟醇问。
大虹说:“李医生在屋里陪她。”
听见孟醇问赛嘟,杜敬弛戳小姑娘的指头顿了顿。他今早跟着去看了赛嘟,女孩脸色很差,大多时候都在昏睡。他只能安慰自己是暂时的。可冥冥之中害了女孩的想法还是充斥着脑海,成为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觉得愧疚,笑容僵在脸上,嘴角越收越塌。
孟醇发现杜敬弛没了小括弧,伸手揉乱他的头发:“怎么了你?”
杜敬弛拍开他:“什么怎么了。”
孟醇又揪了把滑溜溜的耳垂:“你说呢。”
大虹看不下去了,起身打断他俩:“我带小孩去洗漱。她们今晚睡我那还是——”
“继续睡我屋吧。”孟醇说。
大虹招呼两个姑娘过来。
“你准备打地铺?”
孟醇拿下巴点点远处的小帐篷:“那不还有张床吗。”
床主人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孟醇后脚去找老王,直到半夜也不见人来。
杜敬弛舒舒服服躺在床板上,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梦做到一半,杜敬弛悠悠转醒。隔壁水珠子溅在铁板上的声音吵得要死,哪怕孟醇连热水器都没开,存在感依旧十足。
杜敬弛双眼紧闭,翻来覆去没法入睡,气得揪被子泄愤。
孟醇搭着条毛巾走进来,浑身冒水汽儿,随便擦了两下就一点不客气地抱起大少爷,把他塞到自己身上,抻抻胳膊腿,摆了个舒展的姿势,闭好眼,一下进入了状态。
杜敬弛睁眼瞟到他安然入眠的样子,脑袋砰砰往孟醇胸口撞了两下。
这厮竟然没醒...!
杜敬弛心里郁结,只得靠在他身上,盯着床头的木箱数绵羊。
第27章
孟醇看见海鸥飞过沙漠,乌鸦在高楼大厦盘旋。他不停奔跑,想要甩掉身后的兽群。
为了躲避上升的海平面,他爬上一棵参天绿树,在树冠顶端望着巨大、不囿于无限的太阳,力竭地坐了下来。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更高的地方可追,他只能看着水面不断升高,直到它在脚下平静地展开,涟漪朝滚滚红日荡去。
孟醇目睹太阳在漩涡里下陷。他不甘心被夺走呼吸,耗尽肺室的氧气,奋力往高处腾游,直到离天空越来越近,触手可及——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抬手往脸上一擦,掌心全是水,水珠落进被子里,砸出几颗深色的点。
罪魁祸首保持着趔趄的姿势,猴子拿起不小心脱了手的空杯子,尴尬地看着他,说:“醇哥,下午好...”
“已经下午了?”
“快两点了。”
“妈的,阿盲呢?他怎么不来喊我?”
猴子挠挠头:“他说他自己去苏垮就行,让我们别打扰你休息。”
孟醇倒回枕头上,使劲搓了两把脸,没过一会儿还是翻身下了床。
刚掀开帐篷帘子,远处杜敬弛抱着孩子说说笑笑的场景撞进他的视野。少爷坐在女人堆里,李响青、她那三个外籍小护士,和带着另一个姑娘的大虹,不知道正讲什么事情,乐呵呵的。
之前嫌这嫌那的人,现在任由小煤炭抱着他的脖子,摸他头发也不躲。
孟醇洗漱完,领口打湿一片,胡乱擦了把挂在下巴上的水滴。许是一直做梦,哪怕休息这么久,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两只眼睛涩得慌。
他前脚踏出浴室,后脚阿盲就回到大营。车子在孟醇身前停下,阿盲打开车门,面色凝重地绕到他那边,在众人目光不可及的位置摇了摇头。
“苏垮被烧干净了,只剩最后这些东西。”
孟醇皱眉:“叛党又回去了一次?”
阿盲解开战术背心,顺着窗口扔进车里:“嗯,幸好不是给我们撞见了。”
“昨天带回来的,也够咱们再挺一阵了。”孟醇看着后车厢零散的货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拍拍兄弟的肩,说,“这几天我跟着守夜。你多休息,保持状态。”
闻言,阿盲只是抬手调整好眼罩的位置,点点头,没再说话。
杜敬弛发尾一疼,本以为是小姑娘顽皮,结果往后摸到一只手,吓得他唰地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孟醇站在自己身后。小姑娘趴在杜敬弛肩头,盯着孟醇眉毛上的疤,眼睛通红,像是刚哭完。
孟醇注意到她的姐妹也是副红眼兔的模样,问道:“她们怎么了?”
杜敬弛撇头躲开他的手,说:“赛嘟醒了,她们想回家。”
孟醇垂眼,指尖追上那截发尾:“哦。”
三个护士最近在营地护理好不少雇佣兵的小伤小病,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改先前态度顽劣,路过时还朝她们挥手问早。名叫悉尼的金发护士突然红了脸,配着小雀斑,跟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似的,孟醇见状,笑着吹了声口哨,把人逗得直往李响青身后藏。
孟醇把手搭在杜敬弛肩膀,对众人说道:“最近不要出去,李医生,尤其是你。”
李响青看向他:“可老王——”
“老王也一样。”孟醇捏捏杜敬弛的肩,低头,“特殊时期,服从指令。”
孩子身处陌生的语言环境,情绪更加敏感,察觉到孟醇语气强硬,有些害怕地往大人身前躲去。大虹牵过女孩,将她的小手包进自己温暖粗糙的掌心,安慰地轻晃两下:“不怕。”
孟醇又带着李响青找到老王,面对两个极具奉献精神、舍己为人生死不顾的医生,他只能开诚布公,告诉他们苏垮的惨状,并再次命令道:“特殊时期,服从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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