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泽远坐在位置上不动如山,观察孟醇沉默的神态一会儿,还是讲了。
“我太太告诉我,杜敬弛现在做那个生意是因为你。”
“你知不知道他前期亏损多少钱?——亏到他去卖他的宝贝车。”
杜敬弛那个车库旁人进都进不得,现在是喜欢的卖了、不喜欢的也卖了。
他去看,空掉一半。
他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什么也想不了,脑袋是空白的。
你怎么去想自己高调跋扈的孩子为一个外人做到这份上?
“他二十岁我送给他一辆跑车,顶天好的配置,全世界就这么一辆,别人削尖脑袋都买不到...他倒好,转手就把自己亲爹的心意贱卖了。我再不管,他等会儿给老子别的东西都糟蹋喽!”
杜泽远压下火气。
他看得出孟醇是个聪明人,他希望孟醇能在所有关于钱的字眼里晓得,他最看重的其实只有杜敬弛一个。
他曾无比期望有天能看着杜敬弛自立门户,如同他年轻时打拼的年岁,出一份使人骄傲的答卷。但若不是那块料子他也接受了,那就好好成家过幸福平淡的一生。可杜敬弛偏偏是杜颖童的反面,爱玩、挥霍、冲动,执拗...在数不清的小缺点中,偏偏又总在某些时刻展现出好到不行的品格。
他习惯与杜敬弛没长大的模样相处了。
但为什么当孩子真的不再需要自己与妻子的帮助时,他觉得这么难过呢?
“杜敬弛从小没缺过什么,明白吗?他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我家两个孩子,你非要霍霍一个就得比我们对他更好,晖楠才服气,我才服气。”杜泽远坐过会议桌,坐过峰会堂,却没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气血上涌,“懂了没有?”
孟醇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泽远长舒一口气,该说的都说了,要怎么理解,全看孟醇造化。收拾干净情绪,言归正传:“...团队已经在联系德国那边,慕尼黑什么时候把详情发送过来要看他们时效。你后天的审讯,我听杜敬弛的律师已经集合了一些证人,我们争取将局面稳定下来,把控制权掌握在手里。”
上流上流,越上流越下流。杜泽远心里冷哼,怪杜敬弛这小子半个字不往家里讲。
他挺过多少腥风血雨才到这个位置,打心底不希望杜敬弛被浸淫,原本做生意历练历练就算了,真要讲究手段,总归别人知道是杜泽远家属,龙头的面子该给要给,杜敬弛还是体会不深,不然怎么宁愿横着劲儿也不求助自己。
跳出庭审之外,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律师团队准备从卡特琳娜法属建筑公司入手寻找突破口。
她们很快拿出从杜敬弛方获得的残障人士证词,要求与有关部门讨论此事,提出福利员工本该享受与正常员工相符的权益与保护,在战争时期有区分地撤离人员并故意抛弃残疾人士,属于违反法律的行为。
建筑公司很快有所反应,高层与律师即时展开了一场私人谈判。杜敬弛对杜泽远如火如荼的讨伐一无所知,只是在被动的疲劳中想着还能做些什么,面对自动贩售机不可控地发了呆。
“嘿,”瑞挪拍拍他的肩,“杜,别担心。”
杜敬弛随便挑了一支咖啡:“你喝什么?”
瑞挪放下胳膊:“和你一样。”他看着杜敬弛蹲下,从挡板后拿出两瓶饮料。
杜敬弛将咖啡递给他:“这几天到处跟我跑,辛苦你了。”
瑞挪接过冷冰冰的饮料瓶,掌心很热,立刻在塑料膜上溶出几颗水珠。
他低下头,手在后脑勺摸了摸:“...不苦。”
瑞挪原以为杜敬弛还会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提了提嘴角,在机器旁的长椅坐下。
他跟着坐在杜敬弛身边,余光从对方的膝盖上扬到天花板的顶灯,安慰道:“你是好人,上帝会保佑你。孟醇也是好人,上帝也会保佑他。”
杜敬弛仰起头,碰地撞在后背的墙壁,看着走廊来来往往的职员和律师,剩余的笑意也收回去。
“好个屁他好...”杜敬弛小声嘟囔。
瑞挪假装不经意地说:“Well,反正我是个好人,不可否认的。”
杜敬弛过了一会又笑出来:“阿门。”
“Amen.”瑞挪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架。
第97章
杜敬弛去看过猴子一次,人躺在床上还没醒,绷带缠了脑袋一圈又一圈,手脚打着石膏吊在固定架上,很难受的姿势,他却一点儿动静没有。
瑞挪很安静地呆了一会就找借口离开了,留下已经不大熟悉这张脸的杜敬弛在病房沉默地站着。
他记得猴子爱美又嘴碎,总是一幅非常敬仰孟醇和阿盲的神态,在大虹面前像只摇尾巴的小癞皮狗。现在那头枯了吧唧的黄毛剃了,脸也留疤了,手脚的骨头不晓得还能不能彻底长好。
杜敬弛有一瞬间是懊恼的。悔恨当初在机场怎么就敢放孟醇走,为什么头脑一热就成全了他口中的“不得不”。
看见奄奄一息的猴子,好像也看见孟醇破破烂烂的“不得不”。他捂住眼睛,弯腰将手肘撑在膝盖处。孟醇自己都是破破烂烂一个人。
“杜?”瑞挪推推他,“杜,律师在找你。”
杜敬弛的身体率先站起来,后知后觉嗯了一声。
瑞挪揉揉眼睛,拿起杜敬弛忘在长椅上的咖啡,连忙跟上他的背影。
马上是孟醇第二次庭审,杜敬弛又找到几名幸存的福利员工。
他们之前由雇佣兵组成的队伍营救,现在坐在会议室内,顺着前人目光转身,看见了门口的杜敬弛。
杜敬弛与一个姑娘对上视线,她穿着郑重,是第一个向他们打手语问好的新人。那双绿眼睛猛地烫了杜敬弛一下,脑海中涌现一抹慵懒舒展的旧色,将他带回瓦纳霍桑烟火缭绕的夜晚,当孟醇第一次讲起来处,情愫在黑洞洞的月光下长成芒果树,立在砍不掉的地方。
他就又放过了孟醇破破烂烂的“不得不”和破破烂烂的孟醇。
期间沈长虹打来电话询问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杜敬弛正忙的焦头烂额,随口给了一句没有。崇光明坐在沈长虹身侧,听扬声器里繁杂的讨论声,始终盯着腿间交握的双手不曾动作。
沈长虹挂断通话,向他摇摇头。
海牙下了一场小雨。
却意外将十几里外赶来的原告方律师困在路上,导致庭审延期。
杜敬弛听见这个消息,原本磕到桌子上的脑袋弹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问律师:“材料呢?给我我再过一遍。”
瑞挪趴在纸上睡得很死。
他应景地做了场北方营旧梦,醒来面对空无一人的会议室有些怅然若失。
杜敬弛洗掉身上冷冰冰的咖啡味,换了身不那么皱吧的长衣长裤,黑发耷拉在眼前。
简陋的地下法庭挤满了人。
他听两方律师滔滔不绝的对峙,看着仍然坐在房间正前位置上的当事人,孟醇注视那一小帧幕布的背影仿佛用废料点燃的篝火,让杜敬弛浑身发烫。
沙卡勒方以缺少影像证据为由占据上风,面对法官发出的质疑,前福利员工们面面相觑,绿眼睛的法国姑娘焦急地朝译员比划,直到变得愤怒。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撒谎?
因为我们说不了话?看不见?听不见?
“不,不。女士,是你们如何证明你们没有撒谎?”法官站在主桌后,“我将复述一遍卡特琳娜法属建筑公司,于即刻晚间七点十八分向法庭发送的声明。”
建筑公司不仅否认了残障人士曾在瓦纳霍桑就职,还表示将会对所有不实指控提出额外的诉讼。
一时含糊不清的喉音和手掌噼里啪啦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法官不得不示意肃静,并表示如果不认同促进战争与虐杀平民两项罪名,那么请在第三场庭审开始前准备好你的证据。
陪审席一片哗然,法官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匆匆离开。
唯一松下一口气的人是杜敬弛——他最担心的身份问题似乎被敌手遗忘得干干净净,或是说他们掌握着太多能将孟醇置于死地的证据,因此他来自哪、为什么缺失来处,都是可以暂时沉默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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