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来到这么森明的地方,第一次摸到这么崭新的枪械,第一次在集体当中拔得头筹,第一次没有任何包袱地站在红旗下,堂堂正正地接受他所能触碰的一切荣耀。
鉴于崇光明的狙击能力是整片地区五年内都不曾有过的出色,不出一年就挺进了华北地区的特种预备队,难题也随之而来。真正的尖兵要做到水陆空三栖,包括精神和生理上的极端训练,才能通过成为直系队员的考核,而他除了射击成绩拔尖,其他技能方面远不如他人精进,甚至可以说是落后整整一截——而正是这一大截,他就没法再往前爬高一步。
这反而激起了他不服输的决心,又咬牙坚持了两年,终于挺身而过,翻越了众人眼中的高山,在简历留下他最可称道的一笔。
搴旗小队是华北新成立的特战部门,里头的兵各个成绩斐然、经验丰富,年龄最小的崇光明不爱说话又有点儿初生牛犊的傲气,自然引得前辈们一通教育。
那天射击训练后围坐着吃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到他:“以崇光明的准头就算是个瞎子,也是个百发百中的瞎子。”大家哈哈大笑,想到明天就是这小子头一回跟他们出任务,又问,“他是不是还没代号呢?”
队长打趣道:“干脆就叫瞎子算了。”
“瞎子不好听。”
崇光明就静静听他们讨论。
队长一拍桌子摆官威:“咱们这个光明小老弟,就是要做到什么啊,要做到蒙着眼睛,哪怕两只眼睛瞎了,也能拿稳枪,一颗子弹毙了咱们国家的敌人,是不是!”
众人高呼一声,酒杯子都举起来:“是!”
队长用力拍拍老幺的肩说:“要不以后就喊你阿盲吧,怎么样?”
崇光明挺无所谓的,反正就一个称呼,叫什么都行,便捏着酒杯跟一众大老爷们相碰。他们一起吃、睡、洗,人与人的默契与情感,都在一次次生死擦肩的配合中搓磨精细,像一块块相互契合的齿轮,时间里运转着。
后来也有人死去,尸体瘫在眼前,就像他枪口下殒命的那些。
队长退伍前,崇光明已经是百发百中的部队传奇了,时常跟去南方军区转一转,看看有没有资质好的新兵苗子,为后备队扩充人才。
准副队长的他一眼就相中了一个不动如山的身影。队长却摇摇头说这孩子身量太大太扎眼,不适合来特种部队。搴旗小队是精中选精,对体型外貌有严格标准,阿盲便想也是,走去别的训练场挖掘新人了。
临回华北前一天,那个大孩子恰巧被教官罚去靶场扫弹壳,两人眼见一个新兵意外走火,仅差半指的距离就要打烂他的耳朵,却不想他只是迅速偏头躲开,没有半点儿被吓到的意思,定力极佳。
于是他们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决定赌一把,带走这个新兵蛋子。
新兵蛋子姓孟名醇,确实没让他们失望,无论是战略课还是体能训练,都是这一批人里的佼佼者,就是听话但还不够听话,老做出些违反纪律的小事情,弄得当时已经是军长的张旅长每次都头疼脑热,拿他没办法。
独独阿盲非常欣赏这种拿职衔名利也压不住的性格,表面训得孟醇狗血喷头,转身就在张旅长面前说尽好话。他那会认定这孩子能进入搴旗小队,便表明当特种兵的,个性不突出怎么行?
孟醇比他当年适应得更快,更好,仅用半年就通过三项科目,连最艰难的心理考核都是咬牙一遍达标,从暗无天日的小黑屋走出来时,眼底青黑了,眸子还有两点磨不灭的火光。
摇身一变成为队伍老幺的孟醇,先开口喊了他一声副队。
国家每年在特种部署的投入高达几十亿,而单这一组队员,每人头上就顶着几百万。也正是这些年搴旗立下的功劳,他们负责的任务愈往政治靠拢,愈险象丛生。
搴旗抵达国土以南那年,孟醇终于迟队伍里所有人一步晋升中尉。大哥们都笑他,按你的性格,拿到上尉还得好多年。而阿盲因为受伤延缓了派驻日期,没赶上孟醇的授勋仪式,看着视频那头边境线的壮阔山河,心潮澎湃地说等自己过去,咱再补办一个。
孟醇挤在摄像头前面,找打地说:“副队你就休息着吧,这次任务没你的份了。”他跟左右战友相视,笑得阿盲嘴皮子痒痒,“奖金也没你的份了!”
任务期间少有使用通讯设备的机会,队员失联他起初没当回事,直到张司令喊他来一趟,办公室一圈高位军官看向他,他才隐约觉得不妙。
搴旗很多任务都游走于不好声张的灰色地带。这一趟在中印边境打击宗教犯罪,进入他国领土是不可避免的意外,也是将罪人控制在自己手里的必要条件,搴旗是政府赢得主动权的武器,同时也是一把刺向自己的双刃剑。
此时此刻,搴旗就是对准他们的刀锋,是敌人瞄准他们的枪口,一旦证据确凿,对外交部门和政府曾在国际上发表的立场都是致命一击。
二十个人的队伍只剩下四个人,正分别羁押在印度边防,等待政府表明立场。
“这本来是必须成功的任务,但搴旗失败了,是他们能力不足!”
昭昭红旗下,一名军官愤怒地扫开桌面的文件,命令他去撒一个谎。
“这是他们的死亡证明,有关部门会搞定他们家人那边的说法。”他听了好多年的声音从张司令口中传出,“剩下的,需要你去说服他们,放弃他们代表的国家,还有身份。”
杜敬弛抽离情绪地听着,说:“你知道他妈妈没死,是吗?”
阿盲并未抬眼。
当他重新剥开这层密不透风的膜,七年前崩塌的废墟还有尘埃飘飞,砸进他的四肢百骸,痛得他不能呼吸,嘴巴发苦。他将属于孟醇的那份谎言托出,递过写着徐静惠的死亡证明,并言色凿凿地哄骗他自寻出路时,就再也对不起“崇光明”这三个字。
“当时他们四个人是分开关押的,只有孟醇一个人逃进了山里,另外三个人当天就被乱枪处决了。”阿盲很快转头看向窗外,杜敬弛只听见水珠落在被子上的一声脆响,“这件事情以后,搴旗也被除名了,国家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队伍,想把我调去华南的战区继续卖命。我没有答应,退伍后沿着孟醇当时逃命的路线一直找,一直找到阿富汗,那会他已经开始做雇佣兵了。”
杜敬弛仿佛从头到脚都冻住了:“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他真相。”
阿盲没有狡辩,没有沉默,摸了摸干瘪的左眼,放下手:“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开口。”他看着杜敬弛,“可我懦弱了七年,到现在连用什么语气都没敢想好。我不知道,少爷,我不知道,这只眼睛,瞎掉的这只,是为了救他,被生生抠出来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这双眼睛能拿得出手!”
过了很久,杜敬弛抬起手掌,捂住干涩肿痛的眼睛,沙哑地说:“...徐妈去年死了。”
他几乎将被子撕出一个洞,死死盯着杜敬弛,声音却轻如鸿毛:“什么?”
杜敬弛血红的目光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借口。
第59章
杜敬弛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呆呆看着铺满冷光的地板,耳边还能听见张司令冠冕堂皇的官话。
我方调解员没那个能力,说不动他们四个放弃回国的妄想。但他们是信你的,有些事我们做不到,只有你做得到,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都必须完成国家给你下的这个任务!
印度边防关人的地方很矮,他看见孟醇的时候,那么大个人坐在那腰都挺不直,一望到自己就好像有了希望,满眼都是兴奋。
小黑屋没能杀走的火光,凭他三言两语浇得透彻。
快走吧,徐妈不在了,国家放弃了搴旗,你找机会跑,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呆在这。快走吧。
徐妈心脏不好,孟醇闲聊时说过的,阿盲记在心里,每年还会送些补品,到头来却变成自己说服对方不要再执着回家的理由。他越活越赎不完曾经的过错,接下去每一步都是强加给最无辜的人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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