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尔(3)
纪然似乎闻到了,人皮上那厚厚的油脂被烧焦的气味。王总老实下来,额上像是开了天眼似的。
纪然频繁地吞咽着口水,不敢再说话,尽量坐得离王总远些,手腕已经疼得发麻了。
大约20分钟后,车停了,纪然赶紧叼起公文包。眼前是一家日式料理店,店名叫“鹤”。
他这一天真是和饭店有缘。
店里没有客人,纪然和王总他们被辗转赶进一间无窗的包房,蹲在地上。
灯开了。和外间的和风装修不同,这间包房很现代。颗粒感很强的雪白墙壁,带有凹凸纹理的灰色地砖,黑色的长条餐桌散发着古朴而冰冷的岩石质感。
纪然光着脚踩在地面,感觉阵阵寒意从脚底渗向四肢百骸。嘴巴很酸,他松了口,让公文包落在脚边。
他们就这样排成一溜,在墙边蹲着,不知过了多久。纪然幻想着自己变成一只蚂蚁,找了个地缝栖身,而不必在这里等待未知。
肥胖的王总蹲得很艰难,每次微微调整姿势,裤子就“嘎吱嘎吱”地响,似乎下一秒那身肥肉就会破衣而出。西装男们轻松地靠在桌边,抽着烟低声闲聊。
纪然不敢问任何问题,也不敢乱动,怕挨烫。小心翼翼地抬眼,发现那四个男人都在看自己,不时发出几声讥讽的轻笑。
一阵不急不缓的皮鞋声由远及近,有人说了句:“名哥来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下,门无声地开启。
纪然顺着地面向门口看去,两条被质感极佳的西裤包裹着的长腿,慢慢迈了进来,锃亮的皮鞋反射着房间棚顶柔和的白光。
这人的西装一定很贵,纪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他仅有的两套西装都是趁着商场店庆折扣买的成衣,少量羊毛与大量化纤混纺,穿在身上一看就是基层业务员而非成功人士。
长腿靠近了,在蹲成一溜的四人面前停下,空气中飘来一阵淡淡的薄荷味。
“怎么还有个光着的?”沉厚而磁性的声音在纪然头顶响起,“小飞,你们脱他衣服干什么?”
他抬起头,正好与长腿的主人四目相对,慌忙错开目光看向别处。
这位“名哥”留着干练的短发,与其说是痞帅,倒不如说是野蛮。是的,野蛮。衣冠楚楚也藏不住的原始而危险的气息,仿佛昨天还在过茹毛饮血的日子。尤其是凌厉眉骨下深邃的双眼,让纪然想起去年夏天和家人一起去动物园的时候,看见的狼。
那个掰手指薅头发还烫人的小飞开口了,“他本来就这样,我们去的时候正在那招魂呢,大概是个神棍或者艺术家。”说完,他学着纪然,用手臂模拟海浪舞动着,哈哈一笑。
纪然难堪地耷拉着脑袋。
“对对,学得真像。”王总的两个小弟也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乱拍马屁,马上就挨了几脚。
名哥用鼻子“嗯”了一声,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们面前,上身前倾,胳膊撑在膝盖上,定定地俯视他们。
想起夏日的动物园,想起可爱的家人,想起自己就剩一条裤衩,手腕痛得要死,不知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纪然忍不住抿紧嘴唇,眼泪顺着下巴落在洁白的膝头。
不能再哭了,鼻涕快流出来了,然而还是控制不住。
“呜呜呜……”
安静的房间内,回荡着纪然抑制不住的哭声。
名哥平静地说:“憋回去,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听见这话,纪然差点失声痛哭,只好尽全力憋着。
“王先生,”名哥转向王总,彬彬有礼地开口了,眼神却毫不友善,“你干建材起家,挣了点小钱,想干票大的,于是在昨天晚上,你和这两位冒名顶替去凯撒宫酒店的汗蒸馆修设备,临走的时候,顺走了一位客人的iPad,还用里面的照片敲诈他。”
“这个可以还给他,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王总扭了一下,裤子又“吱嘎”一声,“你们混哪片的?我混鑫源市场的。”
“反正你肯定备份过了,客人说他不要了。”名哥直起身子,略微一抬下巴,“把他们松开吧。”
纪然揉着手腕上被勒出的血痕,捡起公文包抱在胸前,微微松了口气。事情好像快结束了,也不知现在几点,大概还来得及回公司开总结会吧。
“名哥是吧?挺够意思。”王总缓缓站起来,略一抱拳,“在下王大力,叫我王哥就行,以后互相照应。”
小飞上前一步,照着他小腿踹了一脚,“让你起来了吗?”
名哥面色阴沉地叠起两条长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边,“随便找个东西过来。”
烟雾飘到纪然鼻尖,是方才闻到的薄荷味。
当纪然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泪水再次不争气地盈满了双眼。
那是一把沉甸甸的大锤子,闪着森森寒光。
名哥利落地起身,把椅子往前推了推。两个男人上前,一人按着王总的肩膀,一人抓着他的左手,像是要画押似的按在椅子上。
王总像一只等待宰杀的肥猪,嗷嗷叫着扑腾着,惊惶地求饶:“诸位豪杰,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啊啊啊——”
那个小飞手起锤落,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王总凄惨地哀嚎起来。
纪然大幅度哆嗦一下,紧闭双眼,捂住耳朵。Ha.ve a nice day,女儿稚嫩可爱的祝福在脑海中响起。
“嚎什么,骨折而已,养养就好了。就因为你,我们安保部的兄弟被罚得都要断炊了。要是被他们逮住,你这二百斤肉能剩下一半就不错了。”
王总被踹到一边,已经吓到开始说遗言的小弟被架过来,如法炮制。
“大哥,我手指头都折一根了,还用来这一下子吗啊啊啊——”
紧接着是另一个小弟,仿佛工厂里的流水作业。
一时间,纪然的耳畔回响着波澜壮阔的惨叫三重唱。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盘算着这一锤下去得多少钱能治好。不,怎么还在想钱,这……这得多他妈疼啊!
那个行刑场所空了出来,两个男人架起纪然,像提购物袋一样把他拎过去。
纪然痛哭起来,颤声乞求着:“大哥,我真不认识他们,我没偷东西,我是被坏人骗来的!”
左腕被抓住,强按在椅面上。小飞先用锤子对着他白/皙瘦削的手背比划了一下,随后缓缓举高,还像给人打针的护士似的笑着安慰他:“没事,别紧张。”
对了,那个名哥是管事的。纪然抬起泪眼,“名哥,名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先放开他吧。”那个野蛮的男人靠在桌边,一脸轻松地吐着烟圈。
纪然连滚带爬地冲到他脚边,调动全身的演技,用哀婉的声音哭诉着,“我,我不只是我,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学生的兄长,一个老人的外孙……我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我不能倒下。”
因为哭得太过投入,一不小心吹了个鼻涕泡。
名哥垂下眼睛盯着他,嘴角动了动,似乎在忍住笑意,“先放过你,一边待着去。”
“好的。”纪然抓起公文包,离得远些,找了把餐椅坐下。想了想,又放弃椅子,抱膝坐在地上,揉抚着腕部的血痕。
“王先生,”名哥低沉而冰冷地开口,“那些照片,流出去一张,你就少一根手指头。砍完你的砍你儿子的,然后是你爸妈。”
王总抱着左手嘶嘶吸气,大气也不敢出。
“我给你个忠告,搬家吧,我们连你家里的宠物叫什么都清楚。最好搬到天边,别让我安保部的兄弟遇见你,到时候你一定会怀念锤子的。”名哥抬起右腕扫了眼时间,“最好现在就开始搬。”
王总惊惶地点着头,在小飞说了句“快滚”之后,才如梦方醒,带着两个小弟屁滚尿流地逃了。
没有了惨叫三重唱,房间里顿时冷清下来,名哥和几个男人一齐望向抱膝而坐看热闹的纪然。
“搞行为艺术那位,你也可以走了。”
纪然尴尬地低头打量自己,陪笑说:“麻烦名哥,借我身衣服,会还的。”
“没有。”
“好,好吧……”纪然计划了一下,用公文包挡着脸跑出去,迅速打个车回家,应该也不会太难堪。不不,他这样站在路边打车,活像刚越狱出来的,没有出租车会载他的。
纪然踌躇着来到门前,打开公文包,将手机钱包等小物品放在有拉链的外层,客户资料则夹在腋下,随后将包套在头上。
一阵从嗓子眼里憋出来的窃笑声从背后传来。纪然放下包,微微回头,看见几个男人或站或坐,或倚在桌边,悠哉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出滑稽的默剧。
“对了,个人信息留一下,我要写工作总结的。”名哥又叼起一支烟,对纪然招招手,“你叫什么?”
“刘烁。”他低声报上坑死人不偿命的,混蛋学长的名字。
“证件拿来。”
“没,没带。”
名哥露出一个不友好的野蛮微笑,“我劝你还是配合点。”
纪然只好识相地从钱包里取出身份证,像进贡一样双手呈上。名哥双眼微微眯起,嘴角渐渐变得没有弧度,“纪然……”
盯了足有一分钟,他才将身份证还给纪然,表情变得很奇怪,狠狠吸了一大口烟。
纪然隐隐觉得,他像是认识自己。
“随便给他找身衣服,再找双鞋。”就在纪然再次将公文包套在头上时,一句冷冰冰的话语轻轻飘过。片刻之后,他在围观之下把小飞找来的服装和鞋穿好,成了个日料店服务生。
“谢谢名哥,谢谢各位大哥。”纪然低着头微微鞠躬,悬着的心放下,甚至生出一丝感激。估计再被关一会,就要发展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了。
他打开/房门,犹豫一下又转过身,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名片,分别递给名哥和四个男人。
“几位大哥,如需资金理财、小额贷款等可以联系我。”反正证件都曝光了,倒不如拓展一下业务,公司马上就要实行末位淘汰制度了。
名哥深深看了他一眼,竟也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名片,夹在指间递过来。
凯撒宫大酒店,VIP客服部主管,闻名。纪然匆匆扫了一眼,随后小跑着逃离房间,因为两腿发软,在完全没有障碍物的情况下摔了一跤。
余光一瞥,发现那个闻名也跟出来了,伫立在房间门口,不远不近地盯着他,高大的身躯在地面投下很大一片阴影。
那像动物一样野蛮的眼神,让纪然寒毛直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个似乎认识他的衣冠禽兽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