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尔(75)
“我!”纪然扬起手,又黯然垂下,“我……不是。”
“没亲人,”老胡飞速签字,“我是他领导。”
“胡警官,”医生瞥一眼签名,“左胸一枪很浅,致命伤在腹部两枪,腹腔内大出血,目前深度昏迷,请做好心理准备。”
老胡重重点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纪然急问:“能进去陪他吗?”
“只能在规定时间探视,每天下午2点半至3点。留个人在医院,有情况随时通知。”
单人ICU病房边,是间逼仄的家属休息室。透过墙上的玻璃窗,可以观察病房内的情形。纪然一动不动地伫立,盯了数小时,连眨眼的频率都降低许多。直到老胡买来便当和饮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
饭后,老胡习惯性掏出烟,又丢在一旁。
“对了,这个,急诊的医生给我的。”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个银色物体,塞进纪然手里。
是刚恋爱时,纪然送的打火机,已经被体温捂热了。原本时尚雅致的外壳上,赫然两个对穿的窟窿,纪然直接看到了自己的掌心。
他拼命把呼之欲出的泪压回泪腺,“怎么成这样了?”
“他一直把这个空火机当宝贝揣在怀里,舍不得用,这次多亏它挡了一下,不然就不用抢救了。急诊的医生说,子弹擦过胸骨就停了。这孩子命真的硬。”
纪然将它举在眼前,想象那颗穿透它的子弹,有多么凶猛、炽热,喃喃道:“怎么不穿防弹衣呢?”
“你认为呢?”
纪然沉吟半晌,“防弹衣不够了?”
老胡又用掌心干洗脸,看起来有点无奈,“一个静好的夏夜,董事长在举行家宴,你的同事一如平常,而却你穿了防弹衣……这相当于直接往脑门上贴警徽。”
纪然顿悟,因自己的愚蠢而羞赧一笑,用小指去探打火机上的弹孔。
“是我教他抽烟的,总得有个消遣,对吧。我还记得他吸第一口时,呛得脸红脖子粗。”老胡又拿出照片轻轻摩挲,毛扎扎的脑袋垂着,“还有开车,也是我教的。说起来,他和我儿子一般大。”
“他说,”纪然眉心微蹙,回忆起闻名对老胡的评价,“你是他生命里最接近父亲这种东西的人。”
闻言,老胡用力在眼皮上揉搓一把,小心地将照片收回钱夹,“唉,你要是想要,回头我给你个电子版的。他唯一的真实档案也在我手里,所以他说,我攥着他的命根子。”
调侃的笑意在老胡脸上绽开,一双小眼睛眯成缝,但很快又睁开,“我本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但是……我也没办法。”
纪然试探道:“那次你们吵架,是因为……”
“任务延期了,”老胡干脆地回答,“但这不是我能左右的。我知道,他想结婚,想有家,他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包括带着你那一家子去旅行……我以前没给过他承诺,就这么一次,还他妈搞砸了。从那之后他总喊我老骗子,我能怎么办,只好笑喽。”
纪然也挤出一丝笑。
“但是,他从没说过后悔。”老胡顿了顿,小眼睛下视,转向那枚璀璨的戒指,“为什么分开了?”
“他……怎么说呢,”纪然绕口令似的咕哝,“我以为他为我改变了,很多时候他看起来也确实变了,但其实他从没变过。”
老胡没接着追问,起身端回两杯咖啡,“你认为这是他的缺点?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是个轻易就能被改变的人,又如何在那样一个诱惑遍地的泥潭里,坚持十年。”
纪然呆捧着一次性纸杯,震惊不已。自己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个层面。
“你是不是觉得,你们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看起来特别不合适?其实,你们是同一种人——不会轻易被世界改变的人。不过,他是个赤子,你是个傻子。”
纪然微愠,不满地瞪眼,“我,我傻子?”
为了抑制抽烟的冲动,老胡往嘴里连扔几颗口香糖,“不傻吗?你不是被一个老头子欺侮了?就那次,你差点凭一己之力,搞垮了我们的计划。要不是他自罚赢得高层赏识,很快就会被踢出核心部门。”
“那把我说成傻子,未免……有失偏颇。”
“我一度怀疑他暴露了,而你是黑帮向警方反向渗透的先锋。因为我不信天底下有这种缘分,工作的时候,恰好遇到心心念念的梦中情人?还是个大帅哥?还带着其乐融融人畜无害的一家子?怎么看,都是为他这个孤儿量身定制的糖衣炮弹,不被腐蚀才怪。我当警察三十多年,我从不信巧合。”
老胡逼视着纪然,随后又眯缝起小眼睛,嘿嘿一笑,“跟了你一段时间,我发现你不是大智若愚,不是心里黑,你是真傻。所以,我果决地告诉他,就算是死,也不能说出身份。”
纪然没想到,曾有人把自己塑造得如此牛掰,“就算我傻吧,可是我嘴很严的啊!”
“你能忍住不告诉家里人?如果被你姥爷知道,第二天,全公园的老人都会知道,第三天就会传遍全城。况且,你还是个小酒鬼。”
提到姥爷,纪然才想起联络家人。很快,洪福一行就风风火火地赶来,被老胡带进戒备森严的医院。
一家人隔着玻璃,默然观望。洪福突然低声感慨:“唉,这孩子一脸反派样,竟然是个正面人物……放心吧然然,凭我的经验,类似的场景,一般都会化险为夷的。”
“你哪来的经验?”
“电视剧。”洪福又望向纪叙,“那回,咱们算是袭警吧?”
老胡目光犀利,在他们脸上飞速轮转,“袭警?”
“名哥这小子把我外孙按在床上一顿亲,被我用锅给拍了。”
老胡一怔,无奈地摆手,“算见义勇为。”
纪然整张脸都烧得红透了,“姥爷!说这些干嘛!”
“我这不是跟胡警官确认一下嘛,不然我这么大岁数犯了法,岂不是晚节不保。”洪福安心了,用胳膊肘怼怼纪叙,“算见义勇为呢。”
下午短短半小时的探视时间,眨眼即过。纪然穿戴好隔离服、鞋套、帽子口罩等,轻握着闻名的手,轻唤着他的名字。他如孩子般沉睡,眉目无忧无虑地舒展,浓密的睫毛歇落在卧蚕处。想来,自己也是袭过警的,用自制的防狼喷雾。
入夜后,整座医院更显沉静,偶尔掠过一串急行的脚步声,仿佛一个在睡梦中也时刻警备着的巨人。
纪然让家人回去休息,自己蜷在休息室的长椅上打瞌睡,不时惊醒,飞奔到玻璃窗边,去确认闻名还没被死神夺走。他开始嫉妒此刻陪护在床侧的护士,非常嫉妒,恨不得哪里漏电,让自己的灵魂穿越到对方身体里。
老胡环抱手臂,血红的小眼干瞪着,如泥塑般僵坐。纪然怀疑他本是睁眼睡觉的。
“为什么选他?和他是孤儿有关系吗?”又一次惊醒后,纪然凝望着一墙之隔的爱人,抛给老胡这个问题。
后者终于挪动了身子,骨节嘎巴作响。他思忖许久,才蚊呐般含糊道:“从我个人角度,有。”
直到天亮,纪然没再和老胡说过一个字。他知道,他的内心如油烹火烤,但不想出言安慰。
第76章 几封旧信
用过简单的早餐,休息室迎来一位陌生中年男人,肩上的高级警衔,默示着他的地位。男人虽一语未发,但周身环绕着强大的威慑力,逼得人不敢直视。他向病房内注视片刻,在老胡肩侧轻拍两下,便离开了。
纪然再次见到他,是在三天后,休息室的小电视里。那是场新闻发布会,男人的头高高昂起,目光如炬,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向媒体宣布凯撒宫集团董事长及董事会部分成员已悉数拘捕,其贩毒走私、非法经营、贿赂公行等材料已移送公检部门,将在彻查后提起公诉。
东海岸上的明珠,永恒的不夜城,熄灭了它罪恶的光芒。
老胡毛扎扎的头发,似乎塌下去一些,“如果你小时候喜欢看新闻,也许会记得,十几年前,曾拘捕过他们的董事长。经过大半年的调查,因证据不足被他逃脱法网。这次,也会是一场漫长的战役。”
老胡没说错,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未来几年,每家媒体都将新辟专栏,跟踪报道。每当有新进展,都会引发舆论的地震。拔出萝卜带出泥,其中各方利益盘根错节,牵涉之深位面之广,令人瞠目结舌。
发布会进行到媒体提问环节,纪然也像记者一样对老胡发问:“一个酒店而已,至于吗?”
“如果你想爆破拆除一幢大厦,就要在最精准的几个点布置炸药,否则它只会不痛不痒地震一下。凯撒宫,就是关键点,它像一只不会吐丝、只会结网的蜘蛛,把权力、资本、美色、毒品……所有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最糟糕的东西织在一起。你知道,什么是掮客吗?”
“类似于中间人。”
“凯撒宫就是一个手眼通天的掮客,权贵彼此不信任,却都愿意信任它。所有上不了台面的交易,都在此发生。所有VIP客户解决不了的棘手事,它都能解决。谁都知道,他们董事会的手里,握着无数达官显贵的秘密。这是他们的后路,也是我们的机会。”
纪然懵懂点头,“那名哥的作用很大吗?”
“你玩游戏吗?”老胡莫名反问。
“泡泡龙,消消乐,对对碰。”纪然想想,又补充,“不过我弟玩吃鸡、DOTA、LOL这些。”
“那你可以咨询他,玩游戏时插眼的作用是什么。”
发布会进入尾声,纪然勉强撑起酸痛疲乏的身躯,望向玻璃另一端始终昏睡的男人。突然,伴随沓乱的脚步声,主治医生及其助理、两名护士一阵风似的刮进病房,团团围在病床边忙碌。纪然呆滞地屏住呼吸,直到护士送来病危通知书,才急促地喘息、啜泣起来。
签字的,自然还是老胡。粗壮的大手有些发抖,几个字足足写了十秒。随后,他从钱夹取出一张银行卡,“他这十年的工资都在里面。”
纪然推回去,“我不要,你自己给他。”
半小时后,医生告知:“稳定下来了。”
接下来一周,老胡又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书。重复的场景,宛如《伊索寓言》中“狼来了”的故事。可是在故事的结尾,狼真的会来。
纪然向公司请了长假,且缘由敷衍,惹得经理面色铁青。他只在每天傍晚回家片刻,换身衣服冲个澡,又匆匆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