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门人是个老汉,见来人是生面孔,也没拘谨戒备,问道:“这位爷面生得紧,不知高就何处?”
千禄还礼,道:“老人家,这位是远宁王爷,您快去递帖子吧,大热天儿的,再把我们王爷晒中暑了。”
老汉神色里预料之外一闪而过,接着连忙称是,小跑着去回禀了。
只片刻的功夫,便又回来了,却也只有他一人。
千禄先道:“马大人好大的架子?王爷前来探望,他不出门降阶,更是连面都不露吗?”
那老汉道:“小官人别恼别恼,大人自从……咳,时不常的卧病不起,而且近来我家公子……又……大人不知王爷大驾,现在正忙着梳洗更衣呢,外面太热了,烦请王爷移步,花厅喝茶稍待。”
远宁王笑道:“是了,是本王失了礼数,不怪马大人。”
花厅稍待,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
千禄站在王爷身后嘟囔:“这是梳洗更衣还是下蛋呢?”
王爷白了他一眼,道:“越发没规矩了。”
千禄吐着舌头,不说话了。
从前在宫里当差时,他就听过远宁王的风评,有人说这位王爷是个笑面虎,而且攀附皇恩。
跟了王爷这些日子,只觉得他为人挺和善的,对皇上是真心一片,没瞧出刻意攀附。
待到王爷茶过了三重水,才听见回廊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正是马巽。
马大人身姿还算挺拔,可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皱纹堆叠出沧桑,目光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邃,饱含了太多的情绪。
这样违和的样貌表情,让人猜不出他的年龄。
远宁王并不多绕弯子,直言道:“马大人屏退左右,本王不速,有几句话想说。”
马巽微一迟疑,示意左右退下。
王爷笑了,道:“本王不想提马大人当年的心病,只是在本王看来,大人被陛下针对,着实不冤。”
说罢,他眉眼含笑,看着马巽。
人要是心里有鬼,对方含沙射影的一句,就能让他心里翻个儿。
只不过马巽毕竟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佯装不明所以,起身向王爷行了个大礼,也不说话。
远宁王设想过他会装傻充愣,倒没想过他这番以退为进的作为,不承认,也不否认,行个大礼,一会儿横竖都能说得通。
但王爷手里毕竟是当真有料,继续不和他多废话,拿出一封信件,递给马巽。
信笺已经老旧得有些发黄了,马巽一看信皮,就知道完了——这信是曾经他写给瑞王的。老王爷糊涂啊,这么机密的信件,为何不烧毁呢?
当真以为去了封地,便天高皇帝远,大意了吗?
结果,打开一看,才发现,信纸其实是被烧了的,有些字迹已经焚毁,但不知为何,被人在千钧之际,抢救下来了。
王爷不给马巽过多的思索时间,道:“马大人,当初伙同瑞王伪造圣旨,这事撞在本王手里,希望本王如何处置?”
原来,马巽手上这份残破的信件,是当年他曾写给瑞王的,当年他借左都御史职务之便,偷盗了装裱遗诏的玉轴绫锦和书写圣旨的织锦云纹绢,又买通御前太监偷偷在圣旨上空扣了玺印,把一份有印无字的“圣旨”交予瑞王。
那偷盖玺印的人,正是前些日子被白昼揪出来的御前太监,宝恒。
马巽见王爷铁证在手,再多做狡辩也没意思,便道:“王爷此次前来,也不该是向下官兴师问罪来的吧?”
他舌头短一截,吐字奇怪,甚至有点好笑。
但造成这副后果的原因,想来还是唏嘘。
第79章 好了,你累了。
马巽毕竟为官多年,应承沉着,目光也犀利。
儿子行刺圣上,他府上早在数日前,就被三法司的人踏平了门槛子,但今日来的却是素未谋面的远宁王,一瞬间看出王爷此行别有深意。
或许,生门就在此。
王爷笑而不语的看他,拿出一份折子,是三法司这几日内审马承扬的奏报。
文书上,马承扬签字画押,承认倒卖地皮、也承认与已故瑞王以权谋私、还承认了与瑞王旧部意图行刺圣驾。
前两条还好,最后这一条,足以把马家一家老小拉出来,该剐的剐,该砍的砍。
马巽再如何冷静,手也逐渐抖起来,自他失势被明称养病,实则软禁的困于府中后,只道儿子蒙瑞王照顾,生意越做越好,当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要去做这诛九族的勾当。
刑部尚书亲自到府上查问时,马巽瞬间头大,只觉得脑袋发飘的不真实。
每日里盘算着该去偷偷找谁求情,他暗地里找过瑞王的儿子——远在封地的瑞康郡王。
但也不知是郡王耳目灵通,还是确实不想再与父亲的旧交纠缠不清,直接闭门谢客,马巽差去的人,郡王见都没见。
于是马巽又偷偷出府,去求瑞王的女儿端淑郡主,谁知郡主反倒哭诉起她父王死了还不消停,闹出这一出,直言自己泥菩萨过江。
只是马巽当然不知,在王爷猜测瑞王被害事由不简单时,便偷偷查过端淑郡主,捏到了郡主曾经把驸马偷养的外室迫害致残的把柄,要她对此事袖手不管。
想那瑞王白辰一支就只剩下郡主和郡王姐弟二人,门第冷落。
先父前门客的儿子谋刺皇上……
本就是烂摊子,郡主当然不会傻得削尖了脑袋,迎难而上。
一颗软钉子,把马巽顶回来了。
马巽感叹人走茶凉之余不甘束手,先后与三法司的几位主事,明里暗里联系了个遍。可依旧是谋刺圣驾,没人敢应。
终于,转机来了,能撑起这摊烂事儿的,只怕大尧唯有远宁王一人。
但马巽知道,他非要拿些什么来交换,才能迎来真正的转机。
远宁王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道:“马大人是否知道,他为何愿意承认这诛九族的大罪,却不巧言辩白?”
是了,为什么?
熬刑不过,所以只求痛快?
王爷笑了笑,道:“因为文亦斌文大人向令郎承诺,若是如实交代,他便能求陛下只诛杀涉案之人,饶了马家亲眷,”说着,王爷指了指三司上奏的文书,“文大人这文字游戏玩的虽不高明,令郎却还是上当了。”
马巽又细看那奏报,指明马巽是瑞王旧部,不可能对此事毫不知情,请陛下示下,如何处置。
不由得火气往上撞,从前他与文亦斌分别是左右都御史,相处多年只道文亦斌为人谨慎,却没想到,他这般睚眦必报。
把奏报一合,向远宁王道:“王爷既然肯屈尊下榻,便给下官直条明路吧。”
远宁王摇着扇子,问道:“马大人以为,文御史为何要针对你呢?其实这案子如何查探,都没有半点线索指向大人,怎么看都是令郎受人蒙蔽。”
马巽略微迟疑了片刻,显然远宁王是目前微一的救命稻草了,便也就把当年的过往说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一言以蔽之,当年白景纳太子妃时,文家的外戚身份,差一点就被马巽搅合黄了。
就此结下了梁子,文亦斌面上无所谓,但事实上该是恨透了马巽。
可这事儿,其实也不是马巽本意,而是瑞王属意的——文亦斌先是攀附远宁王一支,而后又想与皇室结亲,日后必成大患。
话匣子打开,便一时半会儿合不上了。
远宁王此行收获匪浅,得知了些皇族记档上查不到的过往。
话要从先皇一朝说起。
白景的父亲名叫白落。
他继位时,闹了好大一场皇族政变。
先皇白落兄弟一共四人,瑞王白辰生性懒散,早早的闲云野鹤了。
剩下的三名兄弟,明和暗争大尧的天下。
终于不知为何,当时大皇子生母,一夜之间,倒戈亲子。向皇帝丈夫奏称民间有双头蛇(※)祸乱人间,预示皇族将生同室操戈的混乱,为免除流血灾难,请皇上废黜太子,改立白落。
太子并非胸无点墨的纨绔,宫中也多少安插了眼线。得知生母暗中要求皇上废黜他时,他莫名且惊骇,但让他更为诧异的是,他的父王竟然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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