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笑笑,算是默认了。
扶南的众人,几乎悉数随涂阿伽返还扶南,只留下传诗人行使岁供的典仪之后,再另行返还。
尧国群臣私下议论,扶南内乱未平,皇上不肯施以援手,涂阿伽此次回去岂非是羊入虎口,只怕凶多吉少。
但扶南王上这份骨气,让人敬佩。
践行当日,皇上依旧称病,没有露面。
三日之后,噩耗传来,扶南王上涂阿伽在归国途中病发不治……
她终归还是没能遂了心愿——死也要死在扶南的土地上。
第106章 朕…选大尧社稷。
这一日,皇上登殿,请来了白袁,他如今的身份毕竟是扶南的传诗人。
涂阿伽薨殁于大尧境内,是要遵循扶南的习俗,遥祭扶南王的。
丧仪祭典商讨的过程中,众臣肉眼可见,皇上身体越发不好起来,话说得稍长些,便会憋气。
想他从前即便是病恹恹的,还总是有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着,懈怠松散的皮囊下面,包容着一颗精明的心。
可这一回,他数次心不在焉,光是传诗人的名字就喊错了好几次。
更要命的是,他的咳嗽越发厉害了,近前的臣子们,几次看见他用来掩住口鼻的帕子上,沾着斑驳的血痕。
议事散了,皇上独自坐在殿上,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出神。
可叹老天,可能看尽人间疾苦,垂怜大尧孱弱的天子,在已经几近立冬的时节,让户外暖得像烟花三月。
终于皇上起身,向布戈吩咐:“陪朕去南墨西堤走走。”
皇上骨子里是个风雅的人,可惜生在帝王家,容不得他日日诗酒年华。
近一年发生的事情,越发让布戈认定,皇上从前的荒唐都是做给他想要对付的人看的,比如顾桓、比如文家。
这样一想,便也心疼起他来,近些日子,他不装了,是因为路快要走到头了吗?
布戈心中动容,想都顺着他,但转念还是劝道:“王爷说,您上次呛烟伤肺,需要静养……想看景色,待到春暖花开……”
其实白昼身子的病状,是王爷用药造出的假象,主要为了给白袁看的。
白昼抬眼,眸子正对上布戈,见他这副神色,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不曾想被他这眼神勾起心里一阵伤怀,像是想起曾在现实里那段活不好又死不了的陈年旧忆,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或许没有来年了呢。”
布戈不知内情,更确信皇上的身体已经风烛残年,听了心里扎得痛,眼眶竟然红了,道:“陛下您万岁,怎么能这么说呢……”
白昼在他后脑上轻扇一巴掌,笑道:“行了,朕还能喘气呢。”
南墨西堤自从千禄出事,就变得很荒凉,即便重新修整过,也只是做了造景,从前的那些动物,一只都没有了。
这地方一旦破了格局,灵秀气就散了,很难再聚起来。
加之南墨西堤不远处便是宁德殿,这两处地界儿,被宫里的人们传得邪乎,光出邪□□儿。
白天都极少有人经过了。
白昼乐得清净,信步闲逛,他眯起眼睛,直面骄阳,让阳光洒在脸上,柔和了他的气场,像是一只晒太阳的温驯猫儿。
站了片刻,在石凳上坐下,看浅堤中涓涓流水反射着太阳的金色光辉。
面儿上温驯,心里的盘算半分不少。
他正期许着,计划若是顺利,扶南还没彻底闹起的动乱就能被扼于襁褓,起码能少受白袁一项裹挟。
突然,听见一阵犀利的破风之声。
白昼闪念间觉得这声音熟悉,身子下意识往边上偏了几寸,几乎同时,一支箭,贴着他的鬓角掠过去,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带乱了他发鬓的几缕头发,直没入他身后的树丛里。
鲜血淌落,发丝扬散。
白昼,和身边伴驾的侍人都惊了。
“护驾——!”布戈反应最快,大喊一声,几乎是用自己的身子掩着白昼,迅速躲到一棵粗树干后面。
只这片刻的功夫,又两箭擦身而过。
“是宁德殿的方向!”白昼道。
那刺客第一箭射空,其实已经失了先机。但前来行刺,不成功便成仁,远攻不成,就自宁德殿暗处现身,一路向南墨西堤飞奔而来。
几个起落,越过院墙,瞬间已至白昼近前。
待到众人看清时,发现这刺客是个女子。
皇宫守卫不弱,她能自宁德殿现身,或许是自暗道潜进来的。
这般闪念划过脑海,白昼无暇细究,喝道:“留活口!”
刺客此时已经被重重围住,她不与那些侍卫硬来,仗着身法绝妙,总是想绕过侍卫,直奔白昼下手。
白昼功夫稀疏,只得遵循着始皇帝流传下来的逃命经验执行——利用地形优势。
始皇帝绕殿柱,白昼绕树。
病病歪歪的人设不能崩塌,还得绕得趔趄慌张。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被绕得五迷三道的不仅是刺客,还有一众侍卫。
毕竟皇上下令留活口,那就不能下死手了。
终于还是陈星宁赶到,才解开僵局。
几个回合将那刺客拿住,拉开面巾,正如白昼所料,来的是涂阿伽贴身的小丫头。
白昼知道,扶南人尚武,大多会些功夫,却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箭术这般精妙,刚才第一箭,若非是他下意识的动作,只怕真的要死在这丫头手上。
她把主子的死因归咎于白昼,是来替图阿伽报仇。
白昼抹掉脸上还缓缓下淌的鲜血,暗自笑,这回图阿伽的保密功夫倒是做得严谨——想来,也该是楚言川的功劳不小。
午后,白袁前来求见,以扶南传诗人的身份请罪。
自从白昼知道远宁王原主其实是占环的小王子李鸠之后,他便在想,白袁撺掇这个“义子”夺取大尧的天下,那么他有能得到什么呢?
这一切看似不合逻辑。
若换位设想,自己是白袁的话……
白昼想到两个可能性:
第一种,这该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白袁先让“义子”夺取白景的帝位,然后再揭穿“义子”占环小王子的身份,同时挑明当年宫廷内乱的过往,以求“拨乱反正”,登上帝位;
第二种,便是他已经“疯”了,常人的逻辑在他的世界里讲不通,他的世界里只充斥着仇恨和报复,无论大尧的天下谁做都好,他要白落的儿子白景纠结、痛苦,要他在意的所有都落不得好……
白昼看向白袁,他只身一人,侍从都没带。
先与白昼客套一番,说跪就跪,头说磕就磕,光是能屈能伸,这么多年负重蛰伏,白昼便知道,他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对话几个来回,白袁终于道:“老朽有几句话,想单独与陛下言说,不知陛下是否能屏退左右。”
白昼未答话,阮萌先道:“先生失礼了,这不合规矩。”
白袁看都不看阮萌一眼,只当没听见,依旧微弓着身子,等待白昼回答。
白昼咳嗽几声,喘息声带出胸腔里的共鸣,让人觉得他的肺可能已经像破风箱一样了,他向阮萌道:“你们去门外候着吧,不叫不用进来伺候。”
殿门被轻轻关上了,白昼指着白袁身后的座位,道:“请坐吧。”
白袁刚坐下,白昼又幽幽地道:“朕是该叫先生传诗人,还是该叫您……二皇叔?”
白袁确实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极短的惊骇之后,是面具后扭曲的笑:“你从哪里得知的?”
白昼没回答,反而正色道:“皇叔想要当年的公道,朕能给你,你想要大尧的天下,朕也能给你,但那之后,朕便一无所有了,你能给朕什么呢?”
白袁定定的看着白昼,自己这侄儿比预想中的还要精明。
他看似坦诚,其实是在试探。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何不动手?”白袁道,“老朽危及你的社稷安危,又犯了欺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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