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人一多,赈灾的物资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季宴礼虽早早传信来说,崇文帝已经派了官员押送赈灾银两和物资往甘州来,但千里跋涉总归需要时间,谢见君招来商会会长钱德富商量了一番,决计效仿当初盖府学,修建下水道时的“以工代赈”,说服城中商户们招募工人修缮在地动中坍塌的屋舍,借富户的钱来供养穷困的百姓。
除此之外,他还联合了四县的知县,以官府出面重建屋舍,分发补贴,安排土地等福利,吸引逃来府城的流民重回各自的老家,以此来减轻府城的负担。
就这么脚不沾地地忙活到七月底,从上京而来的赈灾队伍姗姗来迟。
“谢知府,本官此次前来,奉圣上之令,为的就是让生者得食、病者得药、死者得葬...”
春华楼的包厢里,户部侍郎左廉打了个酒嗝,拍着谢见君的肩膀铿锵说道。
若不是他现下喝得舌头都捋不直,谢见君还能勉强对他的话信上几分。
然谢见君只是微微偏头,躲过了扑鼻而来闷馊的酒气,他惦记着家中生了热的小崽子,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着,可为了赈灾银两能早日发放到百姓的手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同这从三品的侍郎应酬。
“左大人,您说的句句在理,下官瞧着今日时辰不早了,您一路颠簸至此,想来是累极了,不妨回客栈先行歇息一晚,明日再商讨赈灾事宜,可好?”他压着性子道。
“不急、不急...”左廉抹了把嘴,侧目望向窗外的弯月,“谢知府,本官身子骨有些乏累,不晓得何处能松松筋骨?”
谢见君眼皮微抬,已然变了脸色,“不知左大人所言何意?下官愚钝,还请您明示。”
“谢知府..”左廉蹙着眉头,轻啧了一声,似是在嫌弃他不懂事儿。
然不等左廉开口,谢见君便继续就着话茬接道,“大人既是来此,想必也知道甘州穷困,又灾害频发,尚如今受地震之苦,城中人人自危,百姓们为避难不得不背井离乡,饿殍荒野,就连烟花巷柳之地也早早地闭门谢客,下官想问问大人所说能松松筋骨的地方,是哪里?”
他话音刚落,就见与左廉同行的一位官员极其轻微地冲他摇了摇头,赶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他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下官恭送左大人回客栈歇息。”
左廉面露不悦,只觉得这谢见君果真如三皇子所言,书读多了脑袋迂腐得很,连这般明白的暗示都听不出来,实在是扫兴。
他冷哼了一声,直直得朝厢房外走去,再没给谢见君任何一个眼神,一场接风洗尘的筵席,到末了不欢而散。
次日,谢见君刚进府衙,就被乔嘉年拽着往库房走。
“老大,昨日往下卸货的时候,我等就觉得不对劲,今个儿陆大人带我们清点赈灾的物资才发现,这里面当真是有大学问!”
“刚学了两个词就乱用..”谢见君手执折扇轻敲了他的脑袋,嗔怪道。
“哎呦,老大,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情雅致训斥我呐!”乔嘉年急得冒了满头的大汗,步伐也不免快起来,直拽得谢见君半个身子都是歪的。
“没大没小....”谢见君咬着牙斥了两句,跟着到了库房,见宋岩苦着脸,从原本填满粮食的粮袋中倒出将近半袋子的石头和沙子,他脸色僵了一下,“这是赈灾粮?”
乔嘉年点头,“不光如此,您再瞧瞧这些...”,说着,他持刀揭开箱笼,从中拿出个巴掌大的银锭子递上前,“老大,您掂量掂量吧。”
谢见君狐疑地接过来,拿在手里颠了颠,单不说分量如何,这色泽和手感就不对,“假的?”
乔嘉年点头如捣蒜,“倒不全然都是假的,陆大人验过了,差不多能有三分之一。”
谢见君面色愈发难看,掩在衣袖下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身为赈灾的官员,左廉及其随行官员骄奢淫靡,贪图美色,他尚且能忍耐,半夜嫌弃客栈破旧,闹着要换地方,他作为一州知府,为了百姓安危也选择忍让了,但救命的银钱和粮食被掺了假,这叫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银锭子从手中滑落到地上,溅起闷闷的一声重响,谢见君大步从上面跨过去,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他打定主意要去找左廉,不成想刚走出几步,人就顿在了原地。
昨日暗暗提醒他慎言的那位户部官员,此时正拢袖静立在门口,似是早先就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淡定从容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小谢大人留步,此事万万不可!”
第224章
“任大人, 有何不可?”谢见君眉梢微挑,眸中写满了不悦。
任肃拢了拢袖,恭敬回道:“师大人晓得您性子秉公任直, 不畏强御, 遇着不平之事难免按讷不住, 但此番随行的官员, 多数为三皇子的人, 那左大人更是三皇子麾下的得力干将, 此番来甘州,所行之事皆是得三皇子授意,还请您务必要三思呐。”
昨日被不动声色地提醒之时,谢见君便猜到这任肃是师文宣塞进赈灾队伍的人,今个儿一听果真如此, 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渐渐涌上心头, “任大人, 本官既已经知情, 难不成要坐视不管?”
“今日之事, 已成定局,即便您上书弹劾,那奏折也递不到圣上面前。”任肃摊手,“您远在甘州, 尚不知晓京中局势,如今太子因着讨伐国师一事儿,本就失信于殿前, 您若是赶在这个时候,贸贸然地得罪左廉, 等他回了上京参您一本,那可就有的受了....“
“下官所愿,不妨请您暂且忍耐些,以免祸水东引,殃及池鱼....您内子前些日子不是刚得了幼子吗?听说还是八月早产,熬了一天一夜,可真是不容易....”
冷不丁提到云胡,谢见君眉峰蹙起,目露警惕地望了他一眼。
任肃神色坦然,迎上探究的眸光,他压了压声音,苦口婆心地相劝道:“下官此言,全然是为了谢大人,您现今并非孑然一身,凡事得多思量思量。”,说这话时,他搭上谢见君的肩膀,用力地捏了两下,“况且,您哪怕是去找左大人,也无济于事,国库空虚,今年各地又是旱灾,又是水灾的,哪里再凑得出赈灾银两,大人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谢见君喉间一哽,任肃所言并无道理,他虽是不在乎太子处境艰难,但自己家里人还是顾忌的,一想到这儿,他轻吐出一口浊气,招来陆同知,让他带着户房的官员将所有的救济粮拆袋过筛,挑拣出稻草和砂砾后在重新打包装起来。
眨眼垛得起高的“小山”就削去了一半,大伙儿瞧着直心疼,说到底,这可是盼了许久的救命粮。
“这也太不是人了!”乔嘉年暗啐了一口。他顶替他老爹的班,进知府做府役的时间晚,自然不如其他老手对这事儿习以为常,加之谢见君自从上任以来,桩桩件件做的都是为民谋利的好事儿,他便觉得为官者理应如此,殊不知前头那位佟知府在时,连这些都得再抠出大半吞进私库,只余下指缝间漏出来的那点,才会想着分给灾民,有时还要加征税收,以至于灾民拿不着赈灾粮食不说,还得被迫自掏腰包往知府贴钱。
“这些粮食,尔等挪出几份来,今日便押送去四县。”谢见君清点过数量后,说道:“一会儿去府衙门前贴张告示,就说从即日起,一直到十月底,每日在城门口,钟楼等五处地方分别发放赈灾粮,每人限领一升。”
“大人,律法有令,官府发放赈灾粮的时间不得超过三月。”陆同知在一旁小心提醒着,“这些粮食实在是杯水车薪,根本支撑不到十月末。”
“粮食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们只管听命行事。”谢见君吩咐道,见众人领了命令仍是伫立在原地不动,便又紧跟着接了一句,“若一朝圣上问责,所有惩处,皆由我一人承担。”他只身立在檐下,脊背绷得挺拔端方,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人清正凛然,犹如扎根在破岩之间恣意生长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坚韧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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