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袁无功对我没有实话,将心比心,我对他不够好,他那样敏感多思,一定能察觉出来。
就这样时有时无走着神,直到我听见窗子被什么东西扣响,很轻,窸窸窣窣的,我方坐起身,向着发声的方向看去,那冰花玻璃外落了一只乌鸦,每根羽毛都黑得像刚从煤堆里滚了一圈,唯有眼珠幽蓝,精准地看向了我。
对视间,我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它看了我一会儿,无言地飞开了。
袁无功靠在我的腰侧,身躯不自觉地蜷缩着,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的姿势,我刚刚起身时他便下意识动了一下,我将手放在他后背心轻轻拍了拍,他才又安静下来。
我越过他下了床榻,自己的衣服染了血,多半早就被挑剔的袁大夫给扔了,便只好去外间翻他的衣服来穿,在一堆银线金丝镶环佩玉的华服里好不容易挑了件最朴素的黑衣,装饰不多,侧腰上绣了只写意的白鹤,与袁无功这个人给我的印象不太符合,不知道他买来预备什么场合用。穿上身后袖子长了一截,我一边将它挽起,一边回到榻边,他依旧一动没动睡在那里,警惕性如此之差,看来这几日是真的累狠了。
只给自己换身衣服的功夫,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不在痛,肺腑间呼吸也很不顺畅,总觉得憋闷,舌尖也老是尝到冷幽幽的腥气,但行走不成问题,既然行走不成问题,我就没道理留下。
我拉起被角,往他肩上盖了盖,往外刚走几步,又忍不住倒回来,将他压到身下的乌发小心地抽出来,放在一边顺了顺,脚那头也不放心地拿被子掖了掖,确定他从头到尾哪里都不会着凉了,手撑在膝头,才慢慢直起身。
“嘘。”我放轻了声音,说,“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明白的。”
青年面朝床里面,用一截躲在发丝间白得炫目的后颈对我,我站在床头,扶着柱子微微弯腰,看见那孔雀鸟喙似的眼角与高挺鼻梁间已攒了一汪浅浅的泪,人白日里太过忙碌,夜间就容易出现这种情况,不足为奇。
有一瞬间我很想替他拂去这些泪意,可最后我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的衣服对我来说真的太大,我又清减太多,衣领荡悠悠,所有丝质布料一齐向着床上的主人垂去,我及时挽住,再次束好腰带,我最后看了眼仿佛正静静安睡着的人,低缓道:“那我走了,你保重身体。”
我推开房门,走进清晨鱼肚白的天光中,在室内已觉身体不适,被凛凛寒风一激,头颅深处再次作痛起来,脑髓变成一块柔软的布丁,每次弹动都是难以形容的剧痛,风淋在面上,灵活地从眼球耳孔钻进,一路带着旋儿进行切割,尖刀似的刺向深处毫无防备的神经,在那上面扎出千疮百孔。我早有准备,当下稳了稳心神,乌鸦从檐角飞下来,一如既往收翅停在我肩上。
我隐隐有种预感,这一次无双后,我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
来到京城这大半年时光,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总结下来其实我并没有遭受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一桩桩一件件很多时候都是不会自我排解,积累在心间,才拖累得整个人如此疲累。
庸人自扰这个词真就是为我而设啊。
乌鸦靠过来,贴着脸与我蹭了蹭。
“没关系。”它说。
我也笑着说:“没关系。”
“你不会死,你只是会睡一觉。”被许多人视为不吉利存在的乌鸦说道,“白天工作,晚上休息,别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太阳落下也没关系,睡一觉也没关系。”
“我们的明天总会到来。”
我赶往太史府,影鹰早就等得不耐烦,他是亲眼看着我被袁无功带走的,我进门后他又是一句阴阳怪气的:“那日看你满身是血,进气多出气少,真是祸害遗千年,竟还是活下来了。”
我也不知道他好好一个寡言酷哥人设对上我怎么就如此刻薄,可转念一想,他家大人随时摆出一副愿为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架势,影鹰心里对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有怨言也很正常,他也不想想我这头被人当邪教教主,压力也很大……
——一瞬间,我陡然明白,姬宣为何总是会用那种目光看我了。
“……哈哈。”我扶着额头低低笑了一会儿,影鹰一脸莫名其妙地耸耸肩,道:“没死就进来吧,大人也说你一定还活着,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等我坐到李严面前,我跟他面面相觑,良久,李严慨叹道:“神使越发耀眼了啊。”
我顶着一张痨病鬼的脸,嘴角抽了抽:“你也一样。”
几日不见,李严的消瘦程度只比我略好些,颧骨突出,白发搭在干瘦肩头,仿佛他的心血都干枯殆尽了,我脸色沉下来,道:“我只是让你在京中散布女主昌的流言造势,顺便控制好钦天监的动静,你怎么成这样了?”
李严手指与其说是修长,倒不如说是皮包骨,他不在意地把玩着一枚龟甲,那张瘦得快脱形的脸上,笑容没有分毫改变,李严看着我轻松道:“前日,太子上门来,问我接下来这场战争的吉凶。”
“你怎么说。”
李严朝我展袖深深一躬:“太子殿下身有龙气,乃上天注定的帝王,乱臣贼子不足为惧。”
我撑着脸,李严从袖袍后露出脸,有几分调皮地弯眼笑道:“这些话他自然是不当回事的,命我为他当场占了两卦,他才心满意足离开了。”
“他非要看着你付出代价,才肯信卦象的真实性么。”
李严曼声道:“到底是储君,这般做派算不得心狠手辣,我反正是活不长的人,剩余寿数,本来就是留给他们皇室成员的,过去太子也不会这般无礼逼迫,现下陛下驾崩无人约束,他实在是被二皇子殿下逼急了。”
李严眼窝深陷,跟我对坐好似一双人型骷髅,外人瞧了现在的他,相信再也说不出太史俊美不似凡间人这等赞美之词。不过形貌的损伤似乎并不影响李严的精气神,他深深勾着唇角,笑得意味深长:“可卦象即便是真的,该怎么解读,不还是我说了算?他就是拿去钦天监,那帮废物,谁又敢对我的预言有半句异议?”
影鹰忠心耿耿立在他身后,听闻这般狂妄言语,这位门神的眼睛里充满了近乎着魔的崇拜,迷恋之意浸透硬朗五官,我咳了咳,不再去关注这对主仆之间诡异的氛围,道:“你最近不要再做此类占卜了,给自己留口气,等我——”
“神使。”李严难得打断我,他极其平静地道,“李严毕生所求,就是参悟天道,便是死又如何?凡人之命本就死不足惜,既是如此,神使又何必在意?”
我怔了片刻,冷下眉目,道:“我并非在乎你的性命,不过往后或许你还派得上用场,留着你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李严这才喜笑颜开:“甚好,是我误会神使了。”
影鹰眼里冒着火,我相信但凡这会儿李严不在,他就要扑上来活撕了我,我挺直脊背,不为所动,指尖在那枚方才被李严盘了好一会儿的龟甲上点了点:“那一切会如我们所愿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间帝王尚且如此,更何况天道?天下万物,草木枯荣朝代更迭,万事万物,都该遵照神使意愿。”
李严道:“神使何需多虑?”
作者有话说:
从万事万物都偏爱你,到万事万物如你所愿,到万事万物都该遵照你的意愿,我真的好喜欢这个句型,可以说是土狗本狗了。
第167章 小段子
他怎么没睡?
他现在身上应该难受得要命,睡着才会好受一些,不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是要干什么?
……他好像在看我。
错觉吗?
在看我,一直在看我。
糟了,我现在难看得很,还有黑眼圈,做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盯着我看!我明明很好看的!平时怎么不见你对我有这样的兴趣!
别看我了。
别摸了,当我是小秋那样的傻狗狗吗,别摸啦,哈哈好痒啊,嗯我知道了,下次我也要这样抱着你,摸摸你,被这样摸……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还挺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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