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不过如此。
仙童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却是心甘情愿在泥沼深处打滚,任由自己结白的衣袍沾染了人间七情六欲的色彩。
蔡仁丹错了,并非不能与羽仪比较,羽仪根本不足为惧。
无法割舍爱恋,拥有太多牵挂之人的神子,说到底也只是愚昧的凡人。
平平无奇。
作者有话说:
他这一哼,是不是就对味了。
第314章
易安果不其然在那之后的一次门派聚会上,便主动来找秦君说话了。
拨开纷杂人群,身着月白长袍的弟子将长发尽数束在一根古朴的簪子里,易安广交好友,在药王谷上至门派长老下至扫地杂役,他同谁都能心无芥蒂地说上几句话,这次远行归来,急着要向他打听一路见闻者数不胜数,易安很费了番功夫才得以从话题的中心笑着脱身。
他步伐稳当,目标明确奔着秦君而来。
秦君从不与人为伍,他心性高傲,药王谷年轻一代的弟子除了羽仪他谁也看不上,这样的例行师门聚会若非蔡仁丹提过一次,秦君是绝不可能抛下手头研究的学问来参与的,可便是来了,他也是独自呆在人群边缘,下巴昂得高高的,朝那些与自己无关的热闹送去嘲笑的一瞥。
他总是这样拒人千里的做派,久而久之,众人也都知道大长老的徒弟喜静,夸他一句道心坚固难能可贵,便无人去主动结交他自讨无趣了。
易安却是例外。
他站定在秦君身前,微微下垂的眼角无时无刻不含着温柔笑意,易安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去和大家说说话么?”
秦君抬眼平平淡淡一扫来人,就若无其事转过了视线,像是在装看不见,这自欺欺人的模样令易安不由笑得更深,索性挨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了冰凉长凳的另一端。
望圣堂外,广场四角均在石柱里点燃了火把,让黑夜也有了流金的温度,易安看着门派聚集的弟子们,他掌根撑着侧脸,过了好一会儿,歪头看向身边绷着表情满脸严肃的少年。
“羽仪给你添麻烦了吗?”易安认真地道,“他如果有哪里做的不够好,那都是我这个大师兄教导无方的缘故,真有个万一,我会押着他上门赔罪。”
这下秦君再也不能当做没听见,他冷冷道:“不用,他很好。”
“是吗,我想也是,羽仪那么乖那么懂事的孩子,应该上哪儿都不至于让人讨厌才对。”
秦君真想立刻走人,可想到临行前蔡仁丹的交代,他只好咬牙忍了旁边这个自来熟的搭讪,易安仿佛对秦君的厌恶全然不知,仍是兴致勃勃地和他搭着话:“他素来文静,话也不多,但其实是面皮很薄的一个小孩儿,你要是逗他两句就知道了,很有意思的,他不会冲别人发火,顶多就是偷偷摸摸生闷气——羽仪算是我亲手养大的,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了。”
都说易安待人处事面面俱到,是再细致剔透不过的人物,可就目前秦君所见,什么心较比干多一窍,用来形容这莽货未免太夸大其词。
眼见着无人去打断,易安便能事无巨细将羽仪成长史从头到尾怀念个遍,秦君没好气道:“原来他是你养大的,怪不得那般目中无人,原来不在乎他人自说自话的脾性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秦君:“……”
糟,一不小心竟对着头回私下打交道的莽货说了心里话。
易安也默了片刻,但很快,秦君就听见他轻轻笑了起来。
“对不起。”易安很坦率地道了歉,“是我太心忧师弟,做了很没分寸的事,打扰了。”
他起身离开,没等秦君暗暗松口气,少年走出几步远,又迎着那些摇摆火光回头,广场上人来人往笑闹不断,倒显得他们所在这一方狭小空间过分寂静,易安瞳仁半明半暗,他提高了声音,对坐在石凳上兀自生气的秦君笑着道:“你喜欢吃甜食吗?”
秦君:“……???和你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干系,羽仪受你照顾了。”易安颇为无辜地耸了耸肩,“好,我知道了,下次见!”
易安口中的下次见仅在第三日就实现了承诺,蔡仁丹出门处理私事,羽仪去照看药田里的花草,授课用的讲堂就只剩了秦君一人。
秦君也很习惯独处,寂寞对他而言如同一种刻意的苦修,至于是先有苦修再有寂寞,还是先有寂寞再有苦修,这是秦君抛之脑后的问题。
专心看着留有师父批注的书册,秦君眉心蹙起,他想到羽仪那不假思索就能给出最佳答案的淡然态度,心下就多了一层焦虑,越是如此,越难彻底投入学问,翻一页忘一页,记多少漏多少,到了最后他竟是自己把自己气得够呛,也是秦君倒霉,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这头刚发泄性质把书往桌子上一盖,那头装订的草绳就散了,书页哗啦啦散得到处都是,把秦君整个儿围在了中间。
“……”
秦君抿着嘴唇,瞪着一地狼藉。
就在他快要默默流泪的前一刻,窗外响起一道还算耳熟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弄成这个样子。”
秦君下意识侧目,易安站在窗下,正值春日,斜斜伸出的几束粉色花枝横在头顶,少年笑着朝他举了举手里一袋油纸包成的四方包裹。
易安道:“秦君,我来找你了!”
秦君:“谁、谁让你来找我,你才是,你来做什么!”
“咦,我师弟呢?羽仪不在吗,他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等等,你要进来吗?……门在那边,翻窗像什么样子,亏你还是做师兄的!”
易安对这些唠叨直接当场表演了一个充耳不闻,他利索地翻过窗座,落地的同时就把手里的油纸包递到秦君鼻子跟前了。
秦君往后退了半步,谨慎地:“这是什么?”
“吃的啊,不是说好了要给你带甜食吗?你都不记得了?”
“我什么时候和你说好——我也不爱吃甜的!你要讨好人找你师弟去,别来这儿影响我!”
易安哎哎应了两声,左耳进右耳出,一门心思动手拆包裹,他头也不抬地回道:“羽仪若是在这里,那当然少不了他的份……哪,我特意拜托尔雅去山下那家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买的,听说你平时不怎么出门,应该少有机会吃到这些吧?”
摊开油纸,里头满当当的点心垒得整整齐齐,秦君家世普通,入了门派后饮食起居更是随了蔡仁丹的习惯,清心寡欲到存天理灭人欲的地步,可他再如何硬撑,内里终究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易安:“有茶吗,这点心得配茶才好吃呢。”
秦君骂道:“你真把自己当这儿的主人了!”就特别老实地去翻柜子摸茶罐,过去,授课的清晨都是由他提前煮好茶恭候蔡仁丹,这一套长年训练出的专业手法放哪里都是够看的,秦君在心里骂了一百遍大的不正经小的没礼貌,动作却是半点没耽误,很快就煮好茶并倒好递给易安了。
“喝了茶就走人,我很忙。”
他煮茶的时候,易安就替他收拾那本散了的书册,专心致志,有条不紊,修长手指摆动任何事物都给人以赏心悦目的视觉效果,等易安将完好无损的书轻轻放回桌面,这才对上秦君那张写满不高兴的脸。
易安笑了笑,耐心道:“好,我喝完这一杯茶。”
喝了茶,轮到吃点心,吃过点心,又顺手帮忙把秦君其他装订松散的书都整理一遍。
易安坐在羽仪惯用的桌椅前,听秦君边吃点心边抱怨,中心思想说来说去都是师兄弟如出一辙的自我,秦君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上他们这类人。
他说的是很不客气了,但易安丝毫没有要动怒的意思,反而好奇道:“都说你话少,你这不是挺健谈吗?和羽仪平时也是这么说话吗?”
“我哪有资格高攀你师弟,长老说了,他可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神子,生来就是为了创造伟业,我这种凡人岂敢随意和他搭话。”冷笑兼阴阳怪气,“被人比下去也罢,难道还能连点羞耻心也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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