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给我上了非常生动的一课。
“所以那时我联系上了暗部,也选择留下来继续观察他,但凡他流露出一丝杀机,我都会立刻要了他的命,连带着山上所有的人。”耳边,他正一言一语陈述着自己的心思,“后来袁无功和谢澄也都被他绑上山,人多了起来,也更方便我动作,黑风岭巴掌大的地,我很快就调查完了……”
有一瞬间我很想离开,可这时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打草惊蛇,除了留下听到最后,我别无他法。
只听姬宣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道:“谁能想到,他居然真的只是在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而不是自立为王扩建势力,好伺机对付他叔父闻人达和疾风阁……他当山贼,就只是单纯被我逼到那条路上去的,仅此而已……仅此而已,这是有多,愚蠢的想法啊。”
管家低低道:“这只是因为,闻人钟是个好孩子。”
“没有父辈庇护,好孩子活不长。”姬宣为他们的对话画下简洁的句号,“我说了,他没死,纯属意外。”
我终于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并肩看月亮的晚上,姬宣问我的问题。
“……他派极光阁的刺客来杀你,你没想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迟早的事,好歹我也是黑风岭的老大呢。”
“…………那极光阁那些杀你的刺客呢?”
原来他从头至尾,就没对我放下片刻戒心。
也许是因为主人长年在外,姬宣的王府不比其他官员大将的豪宅,人来人往宴会连连,总是很寂寞,很安静,但就算是这样的地方,也会有小鸟从围墙外飞进来,飞到我膝头,对着我鸣叫。
玄凤低下头,翅膀遮住头,伏在我腿上,我伸手去摸它时,它望着我的眼睛里有着悲悯的色彩。
我对它笑了笑。
“……”玄凤张开嘴,尖锐的鸣声凄厉得让人不忍,如同应和它的呼唤一般,瞬间,大大小小的鸟鸣响彻院中各个角落枝头,就连头顶天空,不知何时也出现了无数振羽而过的鸟儿,双翅遮天蔽日,都在一齐啼鸣。
“钟儿。”震耳欲聋的鸟鸣中,玄凤对我说,“对不起。”
我没有怪它,为何早就知道这件事却隐瞒我,这不是玄凤的义务,站在玄凤的立场,多余的情感会影响我这个打工人的判断,不告诉我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人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玄凤也是,姬宣也是,袁无功也是,谢澄也是,就连绪陵李严等人,也是一样。
昨夜姬宣又问我,你的立场是什么。
我那时心里有气,不愿回答。
我的立场,就是希望他们万事顺心,永不折腰。不是单纯出于完成任务的需要,我发自内心,发自内心——
可我的心在立场面前,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价值吗?
还好没有回答,否则姬宣知道了,该将我嘲笑成什么样啊。
我扶着酸麻的腿站起身,赶在管家出来查看情况前,借着鸟鸣的庇护无声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为大夫人点蜡。
第63章
“完全不会麻烦,神使千万不要这么想,我还要担忧寒舍简陋,入不了神使的法眼,委屈了您。”
李严身形清瘦修长,他一如既往拖着披帛,脚上仅着白袜,穿过铺满绒绒地毯的长廊领着我去房间,廊外雨丝星点,偶尔飞进屋檐下。我跟在他身后,简单道:“怎么会。”
的的确确是怎么会,李严住所之奢侈古雅与寒舍两个字毫不沾边,我没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时那般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就已经是我心不在此的缘故了。
李严侧过身,笑着看我一眼:“大人介意我过问一句,忽然转变心意,搬出二皇子府的原因吗?”
雨丝倾泻,飘在我脸上,我随手以大拇指抹去,嘴里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啊……”李严没再问下去,带我去了打点好的卧房,他舒舒服服在暖桌边坐下,拉了拉披帛,语带关切道,“有什么缺的要用的,大人只管开口,告诉影鹰告诉我都是一样。”
我同他一起坐了,李严观察着我的脸色,他唇珠绽开,又是微笑起来:“大人不必担忧,即便同二皇子起了什么误会,之后皇子也一定会明白大人的苦心……”
我手背撑着脸,闻言失笑:“什么?”
“大人难道不是同皇子发生争执才离开的吗?”他肃容,“大人看起来可像是心里带气啊。”
“啊,争执。”昨晚确实有过争执,然我已经快忘了。
我漫不经心道:“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李严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慰问了几句便贴心地起身,他替我将门掩上,对守在门外的两个侍童叮嘱了几句就飘然离去,留我独自坐在这宽敞的房间。
外面的雨渐渐下大了。
雨幕密密麻麻映在瞳孔上,枝叶飘零,我侧过头出神地看了会儿,而玄凤不知何时也跟进了这里,在我脚边不甘寂寞地跳来跳去,终于,下定决心蹦跶到我手臂上。
“钟儿。”它来回踩着脚,“还好,吗?”
我回过神,敷衍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嗯,还好,我刚才在回想以前的事。”
它歪着头,我大大方方解释道:“姬宣就是极光阁阁主这件事我没想到,不过细究起来也是应该,否则平白无故,他为何对我这般周到,当初在黑风岭我为拦下他赴鸿门宴,强将他困在山上,寻常人被这样对待早就不能忍受,姬宣贵为皇子,自尊只会更强,却在事后完全没有找我麻烦的意思,这显然不正常。”
玄凤一身羽毛被雨水打湿,它不住低头啄着自己的翅膀。
“但想到他其实一直在戒备,在观察我,就很好理解了。”我微笑道,“当初我被你支开,逃过了被火烧死的命运,又不听你的阻拦强行救了英娘,这落在胸有成竹的姬宣眼里,肯定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也难怪他将我形容为地府阎罗——他起初大约也一直在警惕,警惕我何时要来为过往的仇恨向他索命,毕竟英娘的母亲,闻人钟的奶娘,就是在那场火灾里过世。”
这么大一段话,玄凤听后的唯一表示却是:“你,不会,死。”
我没理它:“管家那边的态度也能解释得通了,我还在奇怪,素不相识的为什么一上来就对我这般好,原来是清楚了闻人钟的底细,存了替主子试探的心,所以才一再来接近我吧……”
“不,是。”
玄凤轻轻打断了我,我低下头,看见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麻雀,它垂着脑袋,近乎执拗地说:“不是,这样。”
我沉默片刻,用袖子替它擦起身体,我道:“我明白,不全是如此,即便是极光阁阁主,冰儿也还是冰儿,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不是作伪,这我知道,我知道的。”
玄凤乖乖任由我动作,主动举起翅膀叫我擦抚,它乌黑的眼珠子不解地望着我:“那为什,么,伤,心?”
又来了,知音首席作家玄凤同志,它带着自己对家庭纠纷男情女爱的见解又来了。我被伤心这两个字激出一身货真价实的鸡皮疙瘩,忍着恶寒,掰正它走偏的想法:“不是伤心,单纯有些意外而已,极光阁可是闻名江湖的暗杀组织,要打理它需要不少精力人脉,姬宣长年在外,光是忧心战事就来不及,哪里来的功夫成立这极光阁呢。”
我试图和它讨论正经事,玄凤却消极怠工,恹恹趴在我掌心,我吸了口气,继续说:“无论如何,你放心,就算知道了这档事,也不会影响我今后的判断,说到底极光阁也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而已,真正要杀我的人不是姬宣,这点我分得清,不至于像姬宣以为的那样,要因这个向他复仇。”
它仰起头。
雨水敲打着窗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玄凤说:“那为,什么,伤心。”
我再也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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