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仪身为个中好手,他不该,也不可能畏惧亲手剥夺生命。
蜜糖似的阳光顺着树梢不断滴落,在草叶间烫出星星点点的痕迹,一圈篱笆在树下围出隐秘的领地,秦君打着哈欠从远处经过,转眼一扫,就看见隔着条清溪,篱笆边蹲了个极其眼熟的人影。
溪水绕过垫脚的鹅卵石,泠泠碰撞出脆响,那一窝刚出生的小兔子挤挤凑凑,耳朵时不时弹起来,它们拼了命想要往小少年探出的指尖上蹭,而羽仪从不厚此薄彼,他半跪在篱笆拦起的牢笼外,发丝挽在耳后,少年俯身耐心地抚摸它们中的每一只。
他眼睫很少抬起与人直视,那样矜持而委婉的姿态,莫名透着疏离冷淡的味道,但这一刻,他低敛的眉目却无可置疑透着柔和的笑意,有幸被他这样注视,大概终此一生也很难从这双眼睛的捕获中脱身了。
“不用那么着急。”秦君听见少年低声道,“慢慢来,慢慢长大,不要挑食,但……再慢一点长大吧。”
水波溅开光影,投落在少年脖颈,似闪着金芒的鳞片,平白为这张秀美容颜增添了一丝丝震颤人心的妖气。
秦君忽然想起,恰好是羽仪来听课的前几日,蔡仁丹不知上哪儿抱回来一窝兔子,个个带伤,但看着精神头却还好,蔡仁丹解开它们腿上缠的绷带,发现那些伤口都细心涂了药膏,快要大好了。
“真可怕啊……”那个冷漠的男人感叹道,“到底能走到多远的地方呢……”
短短一瞬,秦君心下掠过多少思绪,羽仪自是无从得知。
当他收回抚摸幼兔的手,侧首不经意间与秦君对上视线,羽仪犹含浅笑的眼眸深处,终于闪现了一丝可称为愕然的情绪。
但紧接着,一切都归于无,愕然也好,了然也罢,羽仪起身,平静地与秦君擦肩而过。
当晚,羽仪亲手杀了刚生产的母兔。
此后,他也再没有一个人去篱笆前。
如果这一桩事只是让秦君生疑,那之后他目睹的一幕,就让秦君彻底确定,羽仪同他们师徒并非一路人。
羽仪是个孤儿,药王谷里似他这般出身的人还有不少,这点秦君是一早就清楚的,这些被收养的孤儿中最年长的一个名唤易安,算来同秦君岁数无差,不过二人倒很少有正面遇上的机会,秦君专心学问,深居少出,易安却在门派内人缘极佳,这样一味经营人际关系,投机取巧的做派是秦君向来轻蔑的对象,顾即便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易安为人宽厚性情平和,担得上药王谷这一辈大师兄的名头,秦君也不以为然。
易安同羽仪应当也是认识的,但他们关系如何,那并不是秦君会关心的话题。
羽仪总是恭敬称秦君为师兄。
直到当秦君亲耳听见羽仪高声呼唤易安时,他才恍然明白,当初他第一次自羽仪口中听见这个称呼时,为何会感到那样深切的厌恶。
因为……
“师兄!”
“师兄!大师兄!……易安师兄!”
鲜少见到羽仪这么失态慌张的一面,他素日沉静得缺少人气儿,可当他边高喊着易安的名讳,边匆匆向着那满怀笑容为他驻足的俊郎少年奔去时,羽仪看起来就和随便一个普通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了。
一样爱撒娇,一样依恋自己的兄长。
“哎,师兄看见你了,慢些跑,师兄在等你呢。”
易安回首的第一时间便毫无保留地展开双臂,于是等羽仪奔到他身前,易安刚好可弯腰将难得如此活泼的小师弟抱起来。只见易安一手轻松托着羽仪的膝弯,一手亲昵捧住孩子运动后高热的脸颊,尽管他本人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却已经能很自然在羽仪面前端出长辈溺爱的态度了。
易安道:“我正要去找你呢,师兄不在谷里的这几个月都还好吧,我们羽仪有当一个乖孩子吗?”
“……不准这么问。”
“哎呀,还害羞吗?师兄关心一下都不可以吗?”
羽仪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光洁脸庞,那目光某种程度上是尖锐得让人难以忍受了,然而随即,他泄气般把脑袋往易安肩膀上一埋,用力钻了两下,方闷声闷气:“不是说了半个月就回来吗,你们怎么走了这么久,到底去哪里了?”
“嗯?啊,我们去江北了,那里刚开了两间医馆,人手吃紧,我和你尔雅师兄他们都去帮忙了,这才耽误了原定行程。”
“明明还有其他人可以派去帮忙,怎么偏偏找你们,明明你们都还没有正式出师……”
他嘟嘟囔囔没完没了,易安作势扬起巴掌,在羽仪柔嫩的后背轻轻拍了一记:“是在瞧不起师兄吗?什么叫没有正式出师,师兄有这么靠不住吗?”
羽仪:“痛!师兄,你弄痛我了!”
“胡说八道,我根本没用力,越来越会使性子了……”
说是这么说,易安还是忙不迭又在羽仪吃痛的地方好生揉了揉,又絮絮问道:“别顾着问我,你呢,大长老那里待得习惯吗?他允许你先作为药童随侍,虽说师兄觉得以你的资质,拜谁为师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大长老毕竟地位不一般,你跟在他身边机会更多——大长老不曾苛责你吧,可有吃苦头么?”
羽仪还是鸵鸟似的埋着脑袋,他特别缓慢,特别执拗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看来是我多虑了……”
“师兄,你在担心我吗?”
这个时候青宵承欢父母膝下,尚未入谷。无需为更年幼者做好榜样,羽仪和信赖的亲人说话时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期期艾艾,像是在娇气地讨赏,又像是不安的幼兽在倾倒的天幕前祈求神灵的庇护。
“当然,你是我们中最小的那一个,我不担心你,又该担心谁?”易安笑道,“好了,不要把脸藏起来,让师兄再看看你……说起来,你秦君师兄对你也还好吗?”
羽仪没有立刻回答,易安也不曾及时察觉异样,仍自顾自道:“我同他接触不多,但听说是个十分认真负责的人,学业也完成得极好,想来性情与你相似,你俩应该很能谈到一处去吧?”
“嗯,还好。”
“改日寻个时机,我会约他见面一次,你不知道,这次出门尔雅可挂念你了,说你在大长老门下呆了近两年,我们却连你在那里具体是何情况都不清楚,作为师兄未免太不称职了。”
羽仪轻声说:“不怪你们不清楚,是我自己觉得没什么好讲的……确实没什么好讲的。”
易安拍抚孩子脊背的动作微妙放慢了些许,少年双目似蕴有宽广大海,足以容纳暴雨与艳阳,而此刻,海面隐隐生了起伏的浪涛,他静了片刻,若无其事道:“怎么会没什么好讲的,今天吃了什么,学了什么,遇见什么人,去了哪些地方,你的一切师兄都愿意倾听,只要你愿意和师兄说。”
“……”羽仪道,“哼。”
“哼?哼是什么意思?”
“哼。”
“好啊,这是叛逆期来了不服管了,这种大事师兄可不能坐视不理——尔雅!你来的正好,帮我按住羽仪,他今天需要一点教训!”
远处立刻闻声跑来一名容貌艳丽的少年,打扮更是一水儿素衣的药王谷弟子中少见的嘚瑟骚包,尔雅兴高采烈赶到现场,先背手围着二人绕了两圈,确认无事发生,这才施施然一撩长发,好整以暇道:“好,你打还是我打,儿大不由娘,这么乖的小羽仪长歪了可了不得,咱们得及时掐灭这些不好的苗头!”
羽仪怒道:“师兄!”
易安尔雅同时大笑,朗声道:“哎!师兄在呢!”
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无话不谈,分别数月,彼此心中装满牵挂,警醒如羽仪,也情不自禁要沉溺在这短暂的温情时刻,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给那站在凤凰树后,冷眼旁观许久的另一个名义上的师兄。
秦君面无表情,他扔下一根不慎被折断在掌心的树枝,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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