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我当初讲给袁无功的故事是一样的。
我告诉他,仙子迟早有一日会离开这里,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袁无功也告诉我,若他是故事里被抛下的凡人,那他会用尽腌臜手段,迫使心上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言出必行。
药师:“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你我也曾游园踏春,三杯女儿红,鸳鸯交颈,然则韶光飞逝,春去秋至,万般痴情皆做了尘泥!”
夜风凄清,爱恨淋漓,饰演药师的戏子委实好功底,几句唱腔层层递进,便真是铁石心肠也该为他动容,他情真意切地呼唤着身前那背对他的仙子,一再祈求,一再盼望对方回头。
而仙子此刻也一身平常打扮,失去了流光溢彩的羽衣,被封印了毕生法力,仙子也就成了凡人。
逃不开药师的求爱,仙子总是隐藏在云端的身影显得窈窕可亲,而当他终于侧首,施舍给药师眼神,那张美丽的脸上也写满了痛苦与迷茫。
仙子:“四时轮转,沧海更迭,千年长生未见春,那月宫高远,月宫冷寂,枕月眠风,不过是一场清梦一场雨……”
“这俗夫着实可恶,他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他将死后不入轮回,他将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我为鱼肉,他为砧板,娘娘不日便会觉察此端异变,姑且由得他纵情,终叫他后悔莫及!”
这便是这出戏的第四幕,仙子无可奈何与药师做了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先是满腔愤恨,时时念着取回自己的羽衣,可时日渐长,仙子的态度也有所软化,醉后恍神,竟也在心里念着此世与药师地久天长。
凡间有春日宴,天庭没有。
凡间有情郎眼,天庭没有。
我身边一个小姑娘吸着气,和她的同伴低声感叹:“换我也不想回去了,虽然药师最开始是不该那样做……但他们确实是相爱的啊……”
“一步错,步步错,就算相爱,过去的错误就能全部掩埋了吗?”
“可夫妻不就这么回事吗,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哪能将账一一算清。”
我觉得她俩说的都挺有道理,只是有两点没说对。
药师仙子或许是爱着彼此,但他们并没有相爱。
夫妻之间的糊涂账是难以清算,但难以清算,不等于无法清算。
就算如此——
我看向台上,仙子托腮,正微笑着注视药师,二人围着一点烛火,在夜深人静说些闺房里的情话。
“……”
我又不想知道这出戏的收尾了,我杵着拐杖,艰难地想挤出人群离开此地,可这人山人海,我一个瘸子不被绊倒就很不容易,花了许多力气才勉强挤到外围,我最后侧目看了眼戏台,便打算返回客栈。
但我心神不宁,这一回头便不慎撞到别人身上,我晃了三晃,千钧一发之际眼看就要头朝地摔个鼻青脸肿前,我的脖子突然一紧,竟是被人拽着后衣领子,生生提了起来。
“还好吗?没事吗?”
那人身高比我略长,他分明是说着关心我的话,手上动作却很没数,提着我在空中抖了抖,又凑过来观察我的脸色。
“走路仔细点,腿脚不便就不要来人多的地方,再给撞倒了就没办法了。”
不明来由的,我心尖犹如是被谁毫无预兆地拧了一把,刹那间呼吸都停了,这时我也让人重新放下来,原是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对方面容被垂落的纱帘遮得严严实实,可他体态很好,站在我跟前很有种洒脱气质,说话也跟唱戏似的抑扬顿挫,这种人不敢说一定会招大众喜爱,但毫无疑问,他一定能让每个见过他的人印象深刻。
我看他,他也透过纱帘看我,某个瞬间,我以为站在我跟前的是袁无功。
而当他拖着长调,笑着开口时,错觉就更加强烈:“小兄弟,你这么盯着我是做何意?”
我这才察觉自己已探究地望了他许久,我收回目光,含糊道:“撞了你,你有无大碍?”
“被撞一下就能有大碍,那我也不必行走在外,专心致志瘫在床,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人算了。”
声音也很好听,可这确实不是袁无功,他和袁无功很相似,可他并不是我的阿药,我低下头,道:“没事就好,那我先走一步——”
“你不看完这出戏么,正到关键时候呢。”
“不看了,我不想看,你慢慢欣赏,我——”
“且慢,且慢。”
我又被人从后拉住了后衣领,幸好我走不快,这一下才没被勒得吐舌头,男人施施然收回手,不怎么走心地先道了句歉:“家中过去幼弟甚多,收拾惯了他们的烂摊子,有冒犯之处勿怪。”继而迅速进入正题,“你是旅客吧?从哪个方向来的?”
“……”
我沉默片刻,随口胡诌:“从中原过来的,我有个姨母住在这里,多年不见,我来看望她。”
男人也沉默了。
我:“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先走了。”
“对不起,是我太无礼了,让小兄弟你有了戒心。”他态度陡然变得诚恳,“小兄弟面善,我并无他意,只不过想问你是不是从南面来的,江南一切可还好,但不管怎么说,是我冒犯了。”
他退开半步,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旅客。”
男人简短道:“打扮,神情。”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没说实话。”
这话一出,他顿时笑了笑,戏谑地道:“爱说谎的人,总能看出别人是否在说谎。”
完了,袁无功的既视感更强了。
等一下,别不真是我二夫人吧,戴着个斗笠掐着声音,他有必要千里迢迢跑我这儿来演戏吗?……这好像是他做得出来的糟心事。
怀疑的念头刚生,好巧不巧,这人又喃喃了一句:“……真像。”
见我满脸写着警惕与疑惑,他便摆摆手,也不再接着往下解释,自顾自朝戏台的方向去了。
他这一走,反而弄得我措手不及,不过也是,哪儿能逮着个人就说成是袁无功呢,看来是我最近太着魔,太记挂着二夫人了。
我这么琢磨着,正准备重新迈开步伐,脑海中失踪了多日的易安,忽开了口。
他道:“刚才这个人……”
“什么?不是吧?真是阿药?”
易安没理会我的惊愕,事实上他显得比我更震撼,在被我连着追问几句后,他才有些迟疑地道:“不,应该不是……应该是我认错了……”
“我觉得你没认错,我也觉得他就是袁无功。”我坚定地跟易安说,“他来就来了,怎么还跟我装陌生人呢,没关系,我这就追上去跟他把话说清楚。”
易安:“啊?他是羽仪吗?”
我:“啊?他不是袁无功吗?”
易安:“……”
我:“……”
我俩的脑内交流似乎出现了一定的障碍。
半晌,易安道:“我是觉得他很眼熟,但他应该不是羽仪……但他也不可能是……他和我一样,他不是也已经……”
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我身边的谜语人再多下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我当场截住易安的话头,单刀直入:“所以你觉得他是谁?”
“……”
“怎么,不能说吗。”
易安道:“不是不能说,可说出来也没意义,我把他认成一个早已过世的故人了。”
“有没有意义我来判定,你直说。”
“……”易安语气凝重地道,“我觉得刚才这个人像是我二师弟尔雅。”
“……”
“那口吻,那气质,十成十就是尔雅,虽然我不知道尔雅那孔雀开屏的性子怎么舍得给自己戴幕篱,但我是他师兄,我不会认错自己的师弟,可你又说尔雅他们早就过世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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