吠腾动物医院。
在此之前我曾去过一回,是三个月前的春天去的,带着一只白底黄花的小野猫。它总是叫春,从秋天我发现它,到冬天,再到开春,它天天在我爷爷家的院外叫春。我拌好了猫饭去找它,它也不吃,只来来回回地蹭我,对我竖着尾巴翘屁股,想让我上它。
于是我把卫生纸一圈圈缠在小树枝上,往它肿得像个桃子一样的屁股上轻轻揉,它应该是喜欢吧,屁股要翘到天上去,叫得声都打颤儿。
可这、这... ...我没法心安理得地这样帮一只小猫度过发情期,我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裴行勇很讨厌它。
他去爷爷家蹭吃蹭喝或者要钱时,有几次听见了它叫春。他一边骂它贱皮子,一边抄着麻袋去逮它,逮不住。我爷爷说,裴行勇买了蟑螂药和老鼠药,要下药把它毒死。
为什么附近没有公猫、没有其他小猫,好像一下子有了答案。
裴行勇这个畜生,就不怕早晚有一天把自己药死。
那天吃完晚饭,回学校上晚自习的路上我买了一卷宽胶带,然后翘掉最后一节自习,去小卖部花五毛钱买了一个装面包的纸盒箱。
逮猫,裴行勇逮不着,我可以逮着。
那天晚上我把这只被发情所困的小猫封进纸箱,抱着它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掏空身上所有的衣兜儿,一共有一百三十块钱。
我用地图导航找到一个距离稍远、名字好听、坐落在住宅小区周边的宠物医院。心里打得算盘是,如果医院能给做绝育,最好,不能的话,小猫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不怕被裴行勇下药,还可以在小区里继续翻垃圾桶过生活。
十八块钱打的士,抵达吠腾动物医院。
夜里十一点多,医院早就打烊了,只留着收银台的灯还亮着。
我抱着箱子推开玻璃大门,门顶有铃铛清脆作响,但没见人,我喊了两声,才从二楼走廊上冒出一个脑袋:“你好,请问你就是刚刚打电话过来的客人么?”
“是,”我答应道,紧张得狂咽口水,“来给小猫做绝育。”
我看到指引牌上写到,二楼是手术室和宠物病房,也看到明码标价的市统一收费标准,其中母猫绝育套餐是一千两百元整。
医生下来了,穿着白大褂,戴着白色的口罩和黑框眼镜,是位男医生。
身形高挑,比我高出一大截,非常严峻地加重了我的紧张情绪。
我眼神乱飘,抱着箱子问:“我可以、可以先付个定金,等下次来取猫的时候,再把尾款交上吗?”
安静的一楼似乎回响着我狂乱的心跳声,我给自己加油,快拿出和裴行勇对着干的劲儿来啊!
“可以。”人美心善的医生终于发话了,“明天手术,三天后拆线,我到时打电话给你。”
我听罢立刻松了口气,太好了。
“我先看看小猫的状态。”医生冲我伸手,“它叫什么名字?”
我没答,因为我再度提起一口气,神经紧绷,趁着大善人把纸箱接手的时机,从兜儿里掏出已经叠好的一把零钱,它们一共一百块,这就是我的定金。
“对不起了!”我几乎是把钱拍在纸箱上的,随后拔腿就跑,头也不回,溜得比兔子还要快。
我猜医生从我这反常的行为就能预料到这笔尾款要打水漂了。
我跑出很远,跑不动了,沿着路灯踩影子。
凌晨时分,没有人给我打电话,爷爷奶奶早睡下了,裴行勇和何晓眉不知道各自在哪儿鬼混,没有人管我。
我望着仲春的星空,在心里琢磨明天没钱过早了,早知道只给八十元定金好了,反正距离一千二也不差这二十块。
明天去跟爷爷先斩后奏吧。我每年拿的奖学金都给爷爷补贴家用了,我要用钱时老头子从来不心疼。然后就去换张电话卡,反正通讯录里加上班主任,一共也才五个人。
换张卡,就可以让吠腾彻底找不到我。
不用担心他们会给我来电、发短信、告诉我小猫被他们如何。
我不想知道,哪怕小猫被安乐死也比被裴行勇毒死要好。所以这件事在我这里,就到此为止。
没想到冥冥之中,我会再一次重回吠腾动物医院,抱着一只濒死的小金毛。
我侧身撞开大门时就扯开嗓子在哭喊,接着便是惊呼和兵荒马乱。
小狗从我怀里离开了,被放到消毒台上送去二楼。我捂着脸哭,才被裴行勇发疯一样打过一顿,可我根本察觉不出痛,只有万般心急和一个念头——如果小狗死了,我就回去杀了裴行勇。
工作人员把我带到卫生间门口,让我去洗洗脸,平复一下。
我对着镜子,这才看到自己到底有多糟糕... ...大概是直接去流浪乞讨,都会有人可怜我的程度。
我捧了把水,弯腰时骤然涌出一股恶心的感觉,胃里一阵阵抽搐,逼着我抱在水池上不停地反呕。吐不出什么,全是烧喉咙的酸水,难受得我浑身扭曲,肚子里全都搅成一团。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有人关心地询问我,我从地上爬起来把门打开,害怕他们告诉我抢救失败的消息。
“手术还没结束。”那人说,“你还好吗?你身上也有很多伤,需要去医院。”
我摇摇头,又慢慢地点点头:“我好难受,我想去医院。”
我一句话喘成三段问她:“我可以,先去医院,再回来吗?”
我又想逃了。
在卫生间坐着发呆时,我就隐隐想好,哪怕小金毛好运地活下来了,我也无法再把它带回家里去。那里是地狱,带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上一次何晓眉被揍惨了,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第无数次说要离婚。裴行勇双重人格一样,调动出专会甜言蜜语的那个人格出来,抱着何晓眉最喜欢的金毛崽子来哄人。
家里多了一只小金毛,我或许比何晓眉还要开心。
它每天都会蹲在门口送我去上学,再迎接我放学,摇着小尾巴趴在我脚边陪我写作业。
裴行勇并不喜欢它,何晓眉也不过三天热度,想起来时抱着亲两口,烦时就会骂它,狗还是别人家的好,只会吃喝拉撒,什么屁用都没有。
小金毛黏我,我恨不得去学校都带着它。爷爷家也去得少了,一想到家里有一个爱我的小家伙苦巴巴地等着我回去抱它,我就要当第一个打铃冲出教室的人。
我一直害怕它被裴行勇当成沙包。
如果奶奶对狗毛不过敏多好,我肯定不会让它成天闷在这个危险又无聊的房子里。
如果我吃得多一点,长得虎背熊腰,不指望能打得过裴行勇,至少能不被打趴下,能保护得了小金毛又该多好... ...它那么小小的一只,才三个月大,是谁给它的勇气啊,让它敢在我挨揍时嗷嗷呜呜地跑出来,试图阻止那个畜生不如的混账东西。
何晓眉在裴行勇摔了酒瓶子之后,片刻不停留地站起来就摔门走了。
她不会救我这个儿子,更不会救不亲她的小狗,她只想离无故发病的孬种老公远远的。
我为什么要有这样一对儿父母。
小金毛又是倒了多大的霉才遇到这样的主人家。
不要回去了,即便死里逃生,也不要回去了。
我离开吠腾,留下了一个错误的手机号码,就像上次一样,不想被找到,更不想知道小狗的命运将会如何。
我就当它被神明眷顾,会痊愈,会遇到一个宠爱它的新主人。
可惜人总是高估自己。
第二天夜里,我做贼心虚般戴着一只口罩出现在吠腾医院门前。推开玻璃门,铃铛叮咚,一个人影也不见。
我杵在原地,手把背包带攥得紧紧。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直奔二楼时,楼上传来脚步声,白大褂白口罩的值班医生手揣兜儿站在走廊边俯视我,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没道理,他应该问问来者何人,又有何事才对。
“上来吧。”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听从指挥,小跑上二楼。
“我是... ...”我啜喏,眼睛都不敢抬起来,“昨天,有一只小金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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