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偏赶上容九安正好被外放,就在津南府做县丞,几次折子递不上去,就知道出了情况。”
“要不是有他带着一些灾民进京告状,津南府还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呢。”
柳重明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之前似乎的确是听说过,有水患流民进京告状。他当时心里还暗自敬佩了一下这些人的勇气。
原来是容九安,难怪。
“这才有了后面的事儿,齐王请命去治理津南府。”
“可是……”柳重明不解:“这样说来,容九安该是有功的,怎么还陷在大理寺里?”
“这个啊……”若是对其他人,杨主簿也就不多说了,可柳重明的话,这些内情向谁都能问出来,索性做个顺水人情。
“据说起初的确受了皇上召见,眼看着好转起来,结果任瑞半路翻案改口,把他咬下水,罪名我是不知道,可是跟水患必然脱不了干系。官场上的事谁说得好呢?风一阵雨一阵,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出不了头了。”
杨主簿叹口气,向前引路。
“这案子该是民科来管,但凌大人硬是给要过去了,您看,几个月了,就算是凌大人,也一样束手无策。有些事儿啊,管不了。”
柳重明回头看着不见了人影的回廊,又想起中秋宴上的凌河。
谁都知道凌河和容九安的关系,容九安进行告御状,如果没有凌河搭桥,未必能告得上去,可谁又能想到之后的变故呢?
难怪……他想,难怪凌河快要疯了。
备案第一天,走个过场后就没什么正经事,他蹬上马车前,又有家仆等在那里,恭敬地递了小盒子过来,报了主人姓名,殷勤地寒暄几句才离开。
他看也不看,随手丢在一边,绕路去了铁匠铺。
从前他从没看上过铁匠铺的买卖,没想到曲沉舟当初买的“赔本买卖”,眼下还派上大用途。
曲沉舟的飞刺到底还是没有找到,普通飞刺无法伸缩,更没法安在新打制的奴环里,需要再重新定做一个。
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一个更特殊的东西,用来抓捕 “猛兽”,都是不方便见人的东西,还是在自家铺子里最方便。
他问过曲沉舟: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想着做坏事。
曲沉舟正经回答:这世上好事坏事、好人坏人都是对半的,与其等别人去做坏事,不如抢先下手。
他苦笑不得,问是哪里学来的歪理,曲沉舟说是从前先生教的。
柳重明很想会一会这位先生,小狐狸性格已经长得够歪了,怎么就不能教点好的?
杂事消磨人,从铁匠铺出来后,又去堂铺里走了一圈,待回到家时,日已西沉。
他先向下人询问了一下,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便一路直奔花厅而去。
花厅轩窗微敞,里面的人闲闲地丢了颗面果子在嘴里,而后趴在铜镜前,斜对着他,不知在做什么。
柳重明心里有点堵得慌,忽然觉得自己只是个跑腿的,里面坐的才是当家的。
凭什么啊!
他用力一声咳,曲沉舟转过身来,这才看见,曲沉舟手里正拿着一管螺子黛,心头的无名火气唰地被浇灭大半,竟有些害羞。
“干什么呢?”他明知故问。
“画眉。世子说的对,眉毛像是稀疏了些。”曲沉舟拖开椅子,又招呼人奉茶,才重拿起桌上的东西:“劳世子费心了,可我不是很会用。”
他后反劲琢磨一下,才又问:“早上起床时在桌子上看到这个,是世子留下的吗?”
“嗯,”柳重明不眨眼地盯着,脸颊微红,却恼怒似的责怪:“怎么连这个也不会?”
曲沉舟拧着眉头去看镜子里:“这一管太粗了,握着不顺手。”
柳重明从茶杯沿边看他,左边的眉毛已经描了一道,鲜明的眉峰让这张毫无瑕疵的脸添了一分明丽的英气。
真是奇怪,常有人夸,完美无瑕是添一分怎样,减一分怎样,偏偏这人不同,添了减了都别有味道。
别画了,他心里念叨,再画,宁王就真的要死了。
“给你的。”巴掌大的锦盒丢在桌上。
曲沉舟画不好另一边,擦了一把眉梢,用余光瞥那盒子,轻笑一声:“还是宁王?”
“再多来几个,我可吃消不了,”柳重明笑:“不过也就宁王拉得下脸而已。如果我不松口,他是不是打算一直病下去?”
跟廖广明的赌局已经赢了一大半,他心情很好。
自元宵灯会第二天,市井中便多得是人大惊小怪,说灯会上见到有小神仙下凡,虽然下凡的姿势不怎的好看,也不妨碍被小神仙晃瞎了眼。
泪盈盈里撇一眼,水汪汪中走一遭,连不好这口的也能自行想出几十场大戏。
很快有人啐了这传言——什么小神仙,看那眼睛就知道,不就是以前奇晟楼的小曲哥么?被世子爷养了大半年,调理成天仙儿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未等着传言甚嚣尘上,宁王一早听说了,急吼吼地直接上门,堵着门口痛骂柳重明不厚道。
柳重明平白被人骂一顿,更是打定主意要吊人胃口——看可以,一根手指头也不让碰。
他用被子把睡得迷糊的小狐狸包裹严实,才抱出来,在宁王面前炫耀一圈。
可怜宁王眼巴巴地把茶水喝了一前襟,魂不守舍地爬上马车,回去后就再没出门。算上今天,已经病了有五六天,倒是有心思日日派人送东西,指名赏给曲沉舟。
宁王这一病倒,市井里的话更传得飞上天,这下,廖广明就算再嘴硬否认,也是输了。
曲沉舟打开看一眼,是个龙眼大的红珊瑚坠子,又扣上盒子,推向柳重明:“当给世子。”
这东西又不是主家赏的,他都没法拿出去换成钱。
“一个铜板!”柳重明轻车熟路地发狠压价。
“当了。”曲沉舟当即拍板,又补一句:“不要欠条。”
柳重明烦死了。
他明明没有必要跟人玩这种把戏,曲沉舟连人都是他的——白纸黑字的卖身契,清清楚楚。
“不会赖了你的。”他总归是狠不下心提起那个身份,只能起身劈手夺过螺子黛,细细端详起来。
论起画眉,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曲沉舟被他拈着下巴,抬脸见他迟迟不动手,想了片刻,问道:“世子会这个?”
“本世子什么不会?你别动,”柳重明嘴硬,面前的雾中远山令他失神片刻,只能勉强回魂,细致地将螺子黛点下去,说起正事:“我上午去了一趟大理寺,猜猜见到谁了?”
曲沉舟的回答很快:“容九安。”
柳重明的手一偏,一道眉线直划到眼角。
“啊……疼……”
“抱歉,”他手忙脚乱地擦去眉线,诧异问:“你怎么猜到是容九安?”
“过年的时候,见到凌河了,给他卜了一卦——至亲之人,身陷囹圄,那说的不就是容九安么?世子既这么问,我猜,容九安应当在大理寺。”
柳重明没了画眉的心思。
年后开印,被放置的案子重新开启,陈副尉的案子不出意外地扯到了冯郁身上,而就目前能打听的消息来看,冯郁在津南府的手脚也不是那么干净。
而只要冯郁落了下风,任瑞便自然有翻身的机会,这样一来的话,容九安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他虽然和容九安并没有多少交情,只是觉得有许多事不该是这个样子——忠勇赤诚之人蒙冤,水患流民背井离乡,贱如蝼蚁。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来中秋夜那天,父亲藏在影子里的脸,与其说是消沉,不如说是悲哀。
忽然有些后悔,不该那么任性地责备父亲冷漠无情。
从前别院里只有自己的时候,也没细想过父亲怎样,左右他们从生来便衣食无忧高人一等,什么都不缺。
可在遇到了曲沉舟后,才发现,有个能够无话不谈的人在身边,日子才真正的有滋有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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