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抬眼看过去,曲沉舟清澈的目光认真淡然,并没有揶揄嘲讽的意味,心头那点不安变成了负罪感,半晌冷哼一声,重端起茶杯:“说得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从前一起喝过花酒?”
“喝过酒,花酒倒没有。”
曲沉舟笑了一下——他们曾在躲开所有人的地方,双臂交缠,一起喝下合衾酒,怎么会忘呢?
见柳重明没有继续追问的打算,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刚刚的话题:“丹琅这个人并不安分,为了蝇头小利便敢铤而走险,也许江行之就是看中他这一点。世子怎么打算?”
“冷他几天。”
曲沉舟莞尔,冷静的重明果然与他最默契:“我也正有此意。世子之前怪我不肯求人,如今我有几件事求世子,不知世子能否应承?”
“你说吧。”
柳重明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不自觉间勾了一下,忙低头喝茶——在他们之间,潜移默化有着变化的人,也许并不只是他一个而已。
“第一,冷丹琅几天是应该的,烦请世子再为他派两名护卫,允他外出。”
柳重明点头。
“第二……这件事可能有些困难,毕竟时间过了很久,”曲沉舟停了许久,才慢慢说道:“烦请世子派人去长水镇向南十五里处,问问看,六年前江行之是否在那里出现过,遇到了什么人。”
柳重明一惊,他知道曲沉舟绝不会信口胡诌,让他无端地去查六年前的事。
“为什么?”
“我这些时间努力回想了很久。在奇晟楼之外,我只给一个人卜过卦,只是当时慌于逃命,并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按照年龄算来,也有可能就是江行之。”
只有这个可能,能很好地说明,为什么江行之的名字并不在册子上,却对他如此留心。
柳重明心中盘算一下,六年前的曲沉舟只有九岁,他记得方无恙讲过,曲沉舟曾在那时犯了一次大错,之后足有一年多没再挂牌。
如今听“慌于逃命”便知,恐怕是曲沉舟又一次逃出来,可曲沉舟逃过这么多次,为什么这一次会算是“大错”,在那之后又为什么有一年多没能挂牌。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逃跑的路上,还会有心情为人卜卦。
虽然知道对方极有可能拒答,他还是尝试着问了一句:“江行之去长水镇,是受你所托吗?”
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可能。
长水镇是曲沉舟出生的地方,那个时候,曲沉舟极有可能清楚自己逃不掉,又有求于人,才求江行之前往长水镇。
曲沉舟所求能是什么呢?再往下的事,他居然有些不敢多想。
对于他的问题,曲沉舟果然只含混点头,避重就轻地回答:“我怀疑,江行之在那里遇见的人,就是他所效命的人。世子也可以从几位王爷这边着手,看看究竟有谁曾经六年前去过那里。”
“好,”柳重明应允他:“还有吗?”
“还有一件,第三,我想见一见宁王和怀王。”
“所以呢?”白石岩热得扯着衣襟直往里扇风,又用帕子包了冰块直接贴在脸上,哪怕是这京里最好的明月楼,该热起来也躲不掉。
他关了窗户,免得屋里冰块的冷气跑出去,催促地问:“他让你去做,你就派人巴巴跑那么老远去查?还打算把宁王和怀王都约出来?你没毛病吧,我才几天没瞅着你们,你就成给他跑腿的了?”
“这话可过分了啊,”柳重明皱着眉看他:“说得我好像是个傻子一样,他一举一动我都看着呢,还没你明白?”
“行吧,”白石岩无奈:“他没兴风作浪就行,有什么事及时知会我一声,如果我不在家,就去城北找我,最近我住那儿。”
“什么事这么忙?”
城北是北衙的驻地,白石岩住在那儿,自然只可能因为公务忙碌。
“说起来,好像有一阵子没见到石磊了,他去哪儿了?”
“你……”白石岩指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你这个沉湎酒色的模样,今年还没入夏南方就连天下暴雨,你不知道吗?”
“知道。”
“出了水患,官府对流民安置不利,紧跟着就是流寇。津南府最严重的,皇上让我爹出兵,我爹就让石磊过去了。”
“津南节度使呢?”
白石岩耸肩:“谁知道呢?左右这次完事儿之后少不了问责,问责他们事小,搞不好那几个人又要搅和一顿。”
柳重明端着茶杯不语,一面是歌舞升平,一面是水患流民,隔着一堵城墙,里面的人仿佛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垂死挣扎。
再隔一重宫墙,除了祈求上苍,便只剩下对人心的玩弄。
难怪曲沉舟对他说——那几个人里,没有一个是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
“北上的流民有不少奔着京城来的,不能让他们进城,但皇上也不能明开口说放着不管。”
白石岩叹气:“我这不是最近都在忙活这事呢么,他们自己在城外搭了窝棚,靠着开粥铺的给一口是一口,谁知道将来怎么办呢。”
“这些人现在连份糊口的活计都找不到,一旦窝棚里开始死人,瘟疫搞不好就要起。”
“别看皇上现在不动声色,吃斋念佛的,到时候秋后算账起来可是大动作,舅舅和我爹估计都少不了一顿训。”
“户部那边听说是要给拨银子,但这种事八成也就是说说,打猎祭天有钱花,眼下这事正好踢皮球,等拨出银子来,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呢。”
柳重明心中一动,曲沉舟之前的确给他提过醒,虽然如今姐姐尚无身孕,但最慢也在这三年内,最好不要给人翻旧账的机会,无论是他还是父亲。
“活计是吗?”不知怎的,他对曲沉舟的信任又多了一层:“我这边倒有点活儿,正缺不少人手,还发愁京里的劳力有点贵呢。”
“什么活儿?”白石岩问,重明在京城的生意他当然都知道,还没想到有什么活计能用得上“不少人手”。
“前些时候,我把城北乱葬岗买下来了,”柳重明机智地闪身,躲开对面喷出的茶水,皱眉道:“你是石磊吗?就不能稳重点?”
白石岩擦擦嘴,一脸不敢相信:“你买那儿干什么?晦不晦气?”
“种树,”柳重明不动声色:“正好连清理也还没开始,改明儿我跟二叔那边打个申请,让二叔问问皇上……”
“你倒是讨了巧了,皇上怎么可能不同意?”
“同意不是更好?我这边花点小钱、找人煮点饭就能清理出一大片山来,之后打算种降香黄檀,一两年内有的忙活。”
“然后呢?”
“然后,”被人这么迫不及待地追问,柳重明也体会到了故弄玄虚的快乐:“卖钱啊。”
白石岩盯着表弟瞧,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感觉表弟以前虽然也偶尔促狭,似乎没现在这么可恶。
“居然赶上这么巧……”他渐渐有点琢磨明白其中的关窍:“是不是他要你买的?”
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是指谁。
“没错,”柳重明不瞒他:“好几件事,虽然云里雾里,但目前看后续都不错,许多走向也都是我需要的,你不用太紧张。”
白石岩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仍然不踏实,却也瞧不出这事有什么不好的。
“行吧,你的事你做主就成,最近还在做梦吗?”
柳重明摇头,自从与曲沉舟住在一起,那些噩梦再没来骚扰他,除了关于白石岩的那一次……
“石岩,”他忽然问:“考你一个问题。”
“得了,我可不像你这么闲,自己呆着吧。”
白石岩起身要走,又被人拉住。
“就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犯了事逃走,皇上命你追我回去,你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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