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能报仇也没关系,她一定要破掉压在桂村之上的阵法。
因为她的村长爷爷,她的叔伯婶子,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在里面受苦,她要为他们解脱。
直到昨夜之前,宁唯萍都还真的以为自己要等上无数个百年。
所幸这一回,天命终于眷顾桂村,眷顾了她。
阵眼破裂的那一刻,宁唯萍不由得想起当年没来得及为村长爷爷唱的《南海辞》里有一句唱词,她非常喜欢,至今记忆犹新。
“长风几万里,吹度南海关。”
“我孑孓走过,道阻且长,终于是,雪霁天晴,明月照关山。”
第二十二章
风声回荡在朽旧的村子上空, 这里并不是宁唯萍阐述中的断壁残垣,而是全新的桂村, 在岁月中斑驳多年后被人尽力修整,却依旧无力回天的废弃模样。
阵势散尽后,被捆缚其中煎熬多年的魂魄碎片也得到解脱,逐风而去,唯有一缕恋恋不舍地环绕在宁唯萍左右,苍白的魂光下,映出一道苍老慈祥的身影。
她红了眼眶,伸手去碰触那抹虚幻的影子, 却终究只能停在近处,不能落下。
“村长爷爷……”
宁唯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完了惨痛的过去,却在此刻哽咽,潸然泪下。
破碎的灵魂无法进入轮回, 只有化作清风白雪,春花秋雨。
但这也算得了大自在,大逍遥, 再不必被困于庸俗的皮囊, 只能看见一方狭窄的天地。
从此以后, 他们就是天地。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事想问我。关于那个书生, 关于他的复生之法,关于他撰写的《诡闻奇术》。”
宁唯萍哑着嗓音:“不过,还是烦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想把欠村长爷爷的那折戏唱完, 再好好的与他们道个别。”
秦方与冷天道对视一眼, 看向云不意。
云不意还在为宁唯萍的故事惆怅,冷不防被他们一瞧, 愣了愣,赶紧点头。
他思忖着说:“唱戏可以,我们也能帮你再建一座戏台。不过……《南海辞》,已经不适合在这时唱了。”
《南海辞》是祝寿的戏曲,然而需要祝寿的人,却已不在了。
“说的也是。”宁唯萍微微一笑,她早就从梦中苏醒,因而并不感伤,只为亲朋们得到解脱而释然和高兴,“那灵草先生以为该唱什么好?”
“嗯?问我吗?”云不意茫然地晃了晃叶子,“我不太听戏,不过……宁姑娘,你要不要唱一支《青鸟》?”
宁唯萍一愣:“《青鸟》?”
《青鸟》是北地的戏目,不算冷门,却是老曲调了,如今鲜少有人唱,也鲜少有人听。
云不意叉着叶子仿佛揣着手,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调道:“在古老的传说中,青鸟是西王母座下的信使,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以青鸟传信,传递的,是思念啊……”
宁唯萍怔住,良久,忽然别过身去,抬袖按了按眼角。
“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唱青鸟吧。就在旧戏台的废墟上唱。”
说着,宁唯萍提起衣摆,快步跑向村子中央已经烧毁的戏台,步履轻盈,依稀能看出多年前苦练的戏曲身段。
众人缓步跟上,留给她平复心情和准备的时间。
秦离繁凑近云不意,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
云不意的主茎被戳得一歪:“干嘛?”
秦离繁认真地问:“青鸟什么时候变成信使了?”
冷天道颇有求知欲地接上:“西王母是何人?”
秦方淡定地补充:“那句诗是何人所写?别说你自己写的,你连复杂一些的异体字都认不全。”
三双人眼外加一对圆溜溜的猫瞳齐刷刷看向云不意,专注、镇静,充满好奇。
“……”
云不意一扶叶子缩进瓷盆:“哎呀我好累,刚才挡雷浑身都疼。你们赶紧去帮人姑娘重建戏台,我眯一会儿,宁姑娘开腔前别喊我啊!”
说完,他枝干一缩,叶子一盖,手动关灯盖被,一秒打起呼噜。
众人:“……”
你的演技还能更拙劣些吗?
……
有秦方和冷天道两个修行者在,戏台很快重建完毕,是宁唯萍记忆中的样子,挂着灯笼,有金桂洒落荫凉。
她换上花旦的衣服,画了妆,先清唱《谈风月》的最后一段试音。
多年未开嗓,她的嗓音已经回不到当初的清亮婉转,高音唱不上去,低音压不下来,唱云不意提议的《青鸟》倒是正好。
宁唯萍从前不信命运,后来为命运所困至今,也不得不相信,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好的,强求不来。
她扶了扶繁复的发髻,那里已经没有姐姐亲手簪上的木钗,只戴了几朵桂花,让她碰了一手芬芳。
冷天道挥袖化出一架琴,席地而坐,指尖
拂过琴弦,旷远淡然的曲调潺湲泻出。
云不意从瓷盆内钻出来,倚在冷天道肩上,身体随着乐曲缓缓摇曳。
细碎的光影落在一人一草身上,风吹落桂花,铺了满地碎金。
宁唯萍张嘴,随着冷天道的琴音哼唱。
《青鸟》是无词之曲,不同人唱便是不同的风格与情感。这支曲子平淡舒缓,少有起伏,却有包容天地的气量,心里想什么,唱出来的便是什么,没有任何人能在哼唱它的时候欺瞒自己,欺瞒别人。
就像宁唯萍,她想着云不意方才的话,回忆着从前在桂村度过的日日夜夜,经历的点点滴滴,便自然而然地心防瓦解,任深埋于心的思念倾泻而出,随歌声铺陈,随风远去。
风里似乎有同样的歌声相和,那些原本已经消散的灵魂再度凝聚,围绕在宁唯萍身旁,轻轻碰触她的脸。
她看到熟悉的亲人向她微笑,熟悉的好友挥手道别。
她看到在阳光下渐渐模糊的桂村,看见姐姐站在远处的田埂上,身旁是呼啸的风吹起金黄的麦浪。
她看见从前的自己走进了那座桂村,与自己思念的一切同往同归。
一缕残魂,两百二十五年的执念。
今日终得解脱。
云不意听得入神,不知为何,隐约觉得这支曲子很耳熟,有点像他每回施展净化之术时响起的那道吟唱声。
冷天道的琴也弹得很好,他不懂赏析,只感觉抓耳又好听,无意间往他抚琴的手一扫,愣住了。
冷天道十指拨动,白玉般的指节上不知何时缠上了纤细的藤枝,它们枯萎已久,了无生气,却还隐隐能看出生前的色泽,大抵是晶莹如玉,绿得喜人。
云不意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的手,见他闭着眼专注弹奏,实在不宜打扰,便忍住了没说。
不过那几根枝杈让他看着有些难受,私心认为它们不该是那副枯死的丑样,便悄悄探出一根枝条,尖端在它们身上一碰。
一缕灵力注入其中,成效斐然。
青蓝色的光辉在藤枝上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很快,藤枝焕发新生,变得色泽青嫩,枝叶丰盈,缠绕在冷天道青葱白玉般的指间,过分的合衬精致。
冷天道猛然睁眼,拨弦未停,目光却长久停留于那几枝细藤上,良久,转头看了云不意一眼。
云不意正欣赏音乐,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叶子不惬意地摇摆。
冷天道唇角微微上扬,眼底浮现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
不远处,秦方屈膝坐着,右手被秦离繁捉去摆弄,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影子。
玉蘅落坐得端正,一面听曲一面看旁边父子俩的互动。秦离繁跟个孩子似的,秦方也宠着他,玉蘅落从他们身上,恍惚看到了从前的兄长与自己。
青鸟传递思念,原来,也会带来思念。
一曲终了,宣泄完思念的宁唯萍散去花旦装束,恢复成残魂应有的模样——一道薄如纸片的半透明影子。
她坐在金桂树枝头晃着腿,释然一笑:“多谢几位助我得偿所愿。作为报答,我便将我知道的那个书生的事告诉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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