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进城的人或穿蓑衣,或撑纸伞,人人都无心交谈,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人群中有一位南方来的少年,相貌俊秀,衣饰华贵, 撑的伞也与旁人不同,洁白伞面上绘着一只昂然欲飞的青鸟,水珠成串地自翎羽处滑落,为这恼人的雨天增添了一丝诗意。
伞柄斜倚在肩, 少年微仰头,耳骨上的如羽如藤的饰品便叮当一声。他神情漠然,仿佛天地万物俱不在眼底, 可过城门时冲守卫的礼貌一笑, 却明媚热烈, 让这天都亮了许多。
他缓步入城, 如同一滴水消失在海里,单薄的身影转眼就看不见了。
“叩——叩——叩——”
大雨洗过的青石板路湿滑冷寒,弯曲曲延伸至小巷深处, 尽头是一栋青瓦白墙的老房子, 隔着虚掩的门板, 可以依稀听见捣药声。
屋檐下,一位发色银白的老妇人坐在木几上捣药, 动作不紧不慢,石槌敲在钵里的声音也舒缓悦耳。
老妇人对面坐着个中年男人,眉眼间皆是愁苦,敲着僵直的膝盖说:“我这腿啊,一到阴雨天就酸胀刺痛,好像有一万根针在骨缝里穿来扎去,难受得我恨不得将它跺了。琦大夫从前给我开的泡脚的药,我用了,刚开始效果不错,最近却渐渐失去了效用……”
男人唉声叹气描述着自己的症状,老妇人却眉头都不动一下。
她将捣碎的药材倒入小石磨二次碾磨,淡淡道:“我医术不精,你这腿我是治不好了。”
男人一听就急了:“琦大夫,您可是我们愈都医术最高明的人了!您……您不能放弃我啊!我的腿还要留着干活儿养一家老小呢!”
“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妇人示意他稍安勿躁,“我治不了你的腿,有人治得了。”
男人一愣,刚要问是谁,就见她冲门口扬了扬下巴:“喏,人来了。”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雨水打在伞上的轻响伴着脚步声传来。
男人忙扭头,正好看见少年抬起伞面,露出一张淡漠的脸,眼神中带着看尽世事的平和,气质沉稳,如静水流深。
“琦姨,我回来了。”少年向老妇人打过招呼,视线顺势落在怔愣的男人身上,从他微弓的肩膀挪到略略佝偻的背,再到曲起的腰和无法弯曲的腿,眼睛微眯。
只这一眼,男人就有种被他的目光剥开皮肉,从骨到血通通看了一遍的错觉,一时毛骨悚然,鹌鹑似的缩起来。
被唤作琦姨的老妇人终于露出笑脸,向少年招招手:“不意,过来帮他瞧瞧他的腿。”
云不意走到廊下,将收起的伞立在门边,挽了衣袖蹲下,屈指轻敲男人的腿。
男人裤腿上沾满了水渍和泥点子,看到他干净白皙的手,下意识就想躲避,有点自惭形秽的意思。
云不意却钳住了他的腿,轻斥一声:“别动。”
男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云不意的手指在他膝盖上下几处位置或轻或重地按压,有些地方男人没感觉,有些只是稍微一碰他便龇牙咧嘴,疼得头皮都快炸了。
一番检查过后,云不意起身用雨水净了手,垂眼不疾不徐地说:“这是劳碌病,平常用腿过度,膝盖磨损严重,根治的办法只有投胎。”
男人:“……”
事实是这么个事实,但你真没必要说得如此直白。
好好一个漂亮孩子,怎偏偏长了张嘴!
男人心里憋着气,但被云不意的目光一扫,半句抱怨都吐不出来。
云不意用手帕擦干指间的水渍,继续说:“根治不行,但若只是缓解疼痛,不难。”
说着,不等男人反应过来,他便坐到琦姨身边,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新药方递到男人手里时,男人还有些怔怔的,不敢信又不敢说不信,只得求助地看向琦姨。
见琦姨微笑点头,他才半信半疑地收下药方。
“那……多谢小先生了。”男人连道谢都比平常谨慎,“请问诊费……”
“不用了。”云不意摆手,“我又不是什么当世神医,不会治疑难杂症,顶多给人治治头疼脑热,开点止疼的药,算不上厉害大夫,不配收诊金。”
男人张了张嘴,不知所措。
云不意慢条斯理地搁笔:“若是这药方你用着不错,别藏着掖着,替我传扬一二,就当是给我的回报了。”
“诶!”
这句男人听懂了,他高兴地跳起身,连腿疼都忘记了。
“谢谢小先生!谢谢!”
男人千恩万谢地拖着病腿离开。
“又不收钱?”琦姨继续碾药,“不觉得太浪费自己的医术了吗?”
“我这半吊子医术算什么医术?”云不意帮她捣药,低垂的长睫掩去眸中思量,“若是让我师父知道我给人看这种小病也要收取报酬,他怕是要将我逐出师门了。”
琦姨问:“这么严格,你师父是当世哪位神医?”
云不意一笑,避开了这个问题。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说不得。
今年是元安帝十二年,距离他师父成为他师父,还差足足二十年。
……
二十年后,诸侯乱国,天下四分五裂,各路兵马混战,打成了一锅粥。
云不意是出生于乱世的孤儿,被师父云长生捡回去养大,手把手教导诗书礼仪、为人处世之道,以及医术。
但云不意天资愚钝,什么都只学了一点皮毛,远远达不到出师的水平。师父倒是不嫌弃他蠢笨,反而偶尔会感慨,他慢一点长大也好。
后来天下大乱,南边有一支自称义军的队伍崛起,他们很快统一了南方的数座城池,包括云不意与云长生生活的愈都。
直到那时云不意才知晓自己的身世,他不是孤儿,是义军首领常谙的独子。
他的师父也并非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大夫,而是常谙的结义兄弟。
义军原本应该有四大头领,他们分别是云不意父亲、云不意师父、云不意舅舅和云不意刚出生时认下的义父。
可惜云长生在义军组建之前,就因为理念不合跟常谙三人分道扬镳,哪怕常谙为他留了一个头领位置,他也到死都不曾接下。
常谙占领愈都后,云不意这个与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不得不回到他的身边。云长生也只能为了云不意回归义军,历经数年奔波混战,最终和义军众人一起,战死在最后的战场。
但其实那一场仗他们是可以赢的。
如果常谙的旧伤没有发作,如果云不意的舅舅没有因为敌军谋士是自己的旧识而手下留情,如果云不意的义父没有因为对云长生关心则乱而中计身亡,他们本可以赢的。
奈何一步错,步步错,终至无可挽回。
云不意本该跟所有人一起死去,可是上苍垂怜,让他侥幸得以穿过时间的罅隙,回到二十年前前,拥有改写结局的机会。
此时天下尚且太平,义军四位头领刚刚在愈都结拜。
他的父亲还未被未来的妻子刺杀,那讨人厌的舅舅仍处在温柔的少年时期,便宜义父还没有养成口不对心的性子,师父也处在意气风发的年纪,所有导致最后一战失败的事情都尚未发生,都有弥补的余地。
云不意可以阻挠母亲对父亲的刺杀,让父亲不再受旧伤所苦。
可以阻止舅舅与那位故人相遇,往后他便不会念旧情而手下留情。
可以帮师父与其他人化解理念不合带来的冲突,让这二十年的分别不复存在,他的便宜义父便不会被敌军一句关于云长生的谎言蒙骗,落入陷阱,白白丢掉性命。
云不意可以做很多改变过去的事,以此改变未来。
哪怕这些改变指向的结果,是他的消失。
如果母亲对父亲的刺杀没有成功,或许就不会被挺身替百姓挡招的父亲吸引,不会与他相爱,不会背叛自己所处的组织,在逃亡的途中生下云不意。
云长生若是一直留在常谙几人身边,也可能捡不到流落街头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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