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不意并不喜欢逃避,意识到自己曾经的状态不对劲后,他立刻就让秦离繁带着自己回到沼泽所在的地方,想要查个究竟。
然而诡异的是,那座山还在,沼泽却不见了。
确切地说,原本沼泽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片紫竹林,林中有小径,过路者甚众,每个从此地经过的人都说这里本就是竹林,从来没有存在过什么沼泽。
别说沼泽了,这座山的土质之坚实,哪怕连续下上三天暴雨,都积不出稍大点的泥水坑。
秦离繁大受震撼,云不意震撼得草茎差点木质化,麻了。
打那之后,云不意一直有意无意地留意洛安城周遭沼泽湿地的消息,秦方与秦离繁也在为他多方打听,却始终无果。
直到今日,这团泥水出现在厨房,出现在他们眼里。
……
“你确定……那东西昨日是羊肉的样子?”
秦离繁哆哆嗦嗦的询问让云不意回神,不回神还好,一回神他就意识到昨天自己吃的东西是什么,根系狠狠一抽,草叶蔫巴巴搭在了瓷盆边沿,犹如风干的海菜。
厨子脸都绿了,因为他也喝了一碗汤。
“是、是啊!”他结结巴巴地道,“肉是我切的,我烤的,我熬的汤,我还尝、尝……呕!”
他没能说完,就实在忍不住跑一旁扶着槐树吐去了。
云不意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一时间好他爹的羡慕。
他也想痛痛快快地吐一场!
秦方盯着那团黑泥,正蹙眉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脖颈上一紧,低头看去,那讨债鬼含羞草伸长枝条缠了上来,以一种可能是想勒死他的力道捆着他脖子,三片草叶可怜巴巴地蜷起叶子尖尖,低头求救:
“我不行了,快救救我!”
秦方:“……”
这时,他的手腕也被人抓住,轻轻晃了晃,一扭头,果然迎上了自家傻儿子圆乎乎的狗狗眼。
“阿爹……”
秦方强撑着一身超然物外君子端方的气度,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抖开,不带烟火气地向前抛出。
那帕子飘飘摇摇落到了泥水之上,四角利落一收,将其整个包起来,回到秦方手中。
秦方拎着布团叹了声气,觑着云不意:“以后还嘴馋吗?”
云不意抬起中间的叶子,小声逼逼:“馋。”
上辈子因为生病错过了多少美食,他实在很难管住自己这张嘴。
“……”
瞥了偷笑的蠢儿子一眼,秦方面无表情地换个问法:“以后还乱吃东西吗?”
云不意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了不了!”
秦方轻哼一声,屈指敲敲他的枝叶,等他老实收回去,才领着他们回书房。
当然,离开之前他顺手给厨子留了一瓮梅花雪水,让他喝一口,余下的用来清理厨房和小仓库,这才救了快吐到虚脱的孩子一命。
……
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大亮。
金色的枫叶迎着阳光金灿灿地悬在窗头,秦方让秦离繁把云不意搬到窗下书桌上,自己则去书架后取了一把干柴,添进炉子底下,重新生火烧水。
沐浴着秋日晨间的太阳,云不意缓慢吸收刚浇进盆里的梅花雪水,伸出打卷的枝条接住一片枫叶绕着玩,骨子里渗出绵密的懒散愉悦之感,令他精神放松,昏昏欲睡。
炉下的火苗烧了起来,沿着干柴枯枝的木纹噼噼啪啪地烧开,飘起如雾如云的朦胧轻烟。
云不意迷糊之际,乍然闻到随风荡散的香味,略感熟悉。脑筋稍微一动,已经搂着枫叶趴下去的身体再度支棱起来。
秦离繁去沐浴更衣了,书房内只有他和秦方。
秦方挽袖净手,听到“咻”的一声动静,眼皮也不抬。
“又怎么了?”
云不意没有回答,探出一枝草茎游向桌子另一侧的红泥小火炉,尚未靠近便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捏住。
秦方无奈:“你能不能安分些,有点身为草的自觉?我点的灵火万物皆可燃,也是你能靠近的?”
云不意顺势绕上他的手腕:“秦方,你烧水用的是什么柴?这香味我之前闻过!”
“松涛湖畔长的小重山,晒过一阵,烧起来便有类似松香的气味。有些高门世家的子弟嫌松香味道太清冷,便用小重山代替,寻常人家可用不起,你在哪儿闻过?”
秦方不以为意,随口问了一句,只当他是在上街遛弯时路过,或被秦离繁带着拜访了哪处富贵人家,偶然闻到的。
云不意指向不远处的包子:“茭菱巷的早点摊。”
秦方:“……?”
早点摊烧小重山?
谁家孩子又闹莫欺少年穷了?
第三章
阳光照进茭菱巷,老槐树下清影绰绰,像一方天然的玉屏。
早点摊收摊了,年轻摊主把桌椅炉灶往树后方一藏,附近都是熟人街坊,也不担心被过路的人顺走。他背起烧剩的干柴,提着一屉特意留的白菜猪肉馅包子,七拐八绕地回了家。
柴门半掩,他推门的动静惊醒了睡在屋檐下的黑猫,猫儿支起脑袋,一双碧绿的眼睛追随他进屋,直到屋门关上,才又蔫蔫地趴回原位。
片刻后,门开了条缝,一只瓷碗递到黑猫面前,里面放着几个肉团,是剥了面皮的包子馅儿。
男人重新关门,微耸的肩膀沉沉耷拉下来,扭头往前走几步,一束日光从侧面窗户斜打在他脚边,光与暗泾渭分明地隔开,他被牢牢挡在后者之中。
他看向前方,正对门的墙下放着一尊牌位,上面没有写名,却贡了香烛茶果,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可见牌位前定是日夜香火不绝,尤为用心。
男人上前收拾早已凉透的贡品,将九个包子分别放在三只盘子里,重新点上香烛。旋即取来一个铁盆,将带回家的干柴折成细长段,一段一段点燃,投进盆里烧。
一时间,房内回荡着枯枝折断、燃烧的脆响,袅袅轻烟伴着冉冉松香飘散,云蒸霞蔚一般围绕在牌位周身,不像祭奠,倒像古书中记载的,上古帝王以返魂香引爱妻入梦,再续前缘的场景。
虽然传奇只是传奇,这一幕也仅仅是像。
“喵……”
温软的猫叫在门外响起,原本沉默烧树枝的男人回了神,淡淡回头,就见虚掩的门不知何时已被那只黑猫顶开,圆乎乎的猫头蹭进门缝,翡翠似的双眼直溜溜瞧着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从这只猫眼里看到了担忧与无奈。
“你……”
“叩叩叩——”
男人神色微动,正想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他眸光闪了闪,重归沉寂,起身开了门闪身出去,再把门合上,动作又轻又快,连以敏捷著称的猫都反应不过来。
但黑猫对屋里的东西不感兴趣,尾巴一卷坐在门边,目送他走向柴门,捏着充当把手的枯藤拉开。
“吱呀”一声轻响,风与阳光卷着金色的微尘吹入门槛,覆上男人脚边的苔痕。
黑猫眯了眯眼,只见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高的清隽端方,手中拎一方巾帕缓慢擦拭手指,如同拂拭精美的玉器。
矮的秀气讨喜,束发的带子在头顶张开两只对称的折角,像轻盈的蝴蝶翅膀,又似尖短的猫耳。
后者怀中抱着一只价值不菲的瓷盆,盆内一株含羞草随风摇曳,两侧的叶片倒卷贴着中间的茎叶,茎上那片叶子向后微仰,端的一副叉腰昂首挺胸抬头的……嚣张?
黑猫困惑地眨眨眼,四只爪爪缩到肚子下方蹲成一团。
含羞草这种生物,真是让猫不能理解。
“秦少爷,灵草先生……”男人看着门外来客,面露茫然,“秦老爷?”
“秦老爷”三字一出,云不意没忍住笑出了声,脑海中秦方的形象顿时多了一把胡子一个将军肚,喜剧效果拉满。
秦离繁捂着嘴“嚯嚯嚯”地笑,被秦方横一眼才憋住,圆眼睛里满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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