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自己的人生圈在格子里,能够分粗劣地为三个阶段。
杜簿安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年轻时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公司,他管账。杜簿安出生的那一年,父亲的生意步入正轨,男人在全家的阻挠下,自私又一意孤行地给孩子取名簿安。
账簿平安。
大部分孩子从出生起都继承了父母的愿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杜簿安也是,他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父亲生意的吉祥物,还是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吉祥物。杜源的生意越做越大,年幼的吉祥物对父亲的营生一无所知,杜簿安的母亲唐锦佑不可能察觉不到端倪。
唐锦佑没开灯,在黑暗里等待晚归的丈夫,她的眼神冷,又疲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杜源刚下了一场应酬,嘴角的笑凝固了:“什么意思?”
唐锦佑是个不懂得折中的性格,她开门见山地告诉杜源:“我找了律师。”
杜源眼珠动了动:“你找律师做什么?”
“十年!你最少要判十年!杜源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唐锦佑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摔在地上。
杜源解领带的手顿住,他偏头朝楼上看去,像一个好父亲那样对杜簿安招招手:“乖,回屋睡觉去。”
唐锦佑冷笑一声:“你敢做,不敢让孩子听吗?你做这些的时候考虑过簿安吗?”
“簿安?”杜源笑了,“当然考虑过。”
杜簿安还站在楼上,小小的手握着栏杆才能站稳,杜源当着他的面赞美他的价值:“他可是我的摇钱树。”
唐锦佑一愣。
“簿安、簿安……”唐锦佑喃喃,摇摇欲坠,“你早打的是这个心思,好啊,都快三年了,叫得习惯我都快忘了,杜源你把你儿子当成什么?”
杜源避而不答,步步逼近,他温声细语道:“老婆,你和律师说了什么?”
唐锦佑只觉得后背发麻,她跌坐回去,单手蒙住眼睛。杜源阴毒地看着她,把那两个字从唐锦佑嘴里逼了出来。
“离婚吧,杜源。”
唐锦佑没来得及说话,杜源先开了口:“好啊,你想要多少钱?”
他说:“簿安必须归我,他姓杜,是我的儿子。”
这是他的底线,即便在法庭上也不肯让步。唐锦佑毫无胜算,杜源的经济条件比自己高了十数倍,只要她不把事情闹大,让那些腌臜生意公之于众,在杜簿安抚养权的争夺上注定失败。
事后,杜源抱着孩子,大方地对她表达谢意:“老婆……啊,锦佑。感谢你为我们彼此都留了一条后路,钱?车?房子?你想拿走多少都行。”
唐锦佑只觉得他装模作样令人作呕,,那些脏钱她分文不取,只切割了婚前财产,连夜搬出了杜源的别墅,临走前,她看了杜簿安最后一眼。
“……妈妈。”
唐锦佑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簿安继续保佑着父亲,他的人生从这里跨过了第一道分界线。
离开了唐锦佑,小小的孩子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从此失去了亲情。
杜源不是个顾家的人,唐锦佑爱着自己的孩子,会连带着父亲缺失的那一块一同补给杜簿安。现在唐锦佑不在了,杜簿安对着空荡的房子和保姆,整日整夜哭闹。
杜源也并不是全无父爱,他的父爱是有条件的。在参加重要酒会,出席重大会议前一晚,他的父爱是溢出的。他带儿子去平时没能去的游乐场,给儿子买昂贵的玩具,把儿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嘻嘻哈哈满屋子乱跑。
然后在会议结束后回家喜洋洋地亲儿子的小脸蛋。
只可惜,杜簿安只是杜源野望的寄托,并没有真正的庇佑效果。就算真的有,在杜簿安保佑了杜源九年后,效力也尽了。
东窗事发,九岁的杜簿安在警局冷静地、一言不发地等着母亲来接。
这也是唐锦佑六年后第一次见到儿子。
杜源被没收了全部违法所得,判了十八年,杜簿安的抚养权理所当然地过渡回她身上。
杜簿安看着面目陌生的母亲,迟疑地叫了一声:“妈妈?”
唐锦佑的声音没变,她每月被允许给儿子打一通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杜簿安的心才算落在了实处。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道分界线。
他和唐锦佑相依为命了十二年。
长大后的杜簿安才对杜源的所作所为有了更深的了解,唐锦佑分文未取,几乎是净身出户,但这并不意味着杜源会放过她,杜源在唐锦佑的事业生活上百般阻挠,独自生活的六年,唐锦佑磕磕绊绊地活着,纵使在杜源入狱后也未能有起色。
现在,她还多了一个儿子。
前夫入狱,唐锦佑重新见识到了人间冷暖。杜源违法犯罪的消息传遍了社交圈,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杜簿安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唐锦佑是不是后悔了?然而这个问题他注定得不到答案了。
收到唐锦佑去世的消息,他直接去教务办理延考,买了第二天早上的机票。或许是还没亲眼见到母亲,杜簿安的悲伤并不浓重,更多的是懵然,周遭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
他抬起头去看星星。
这次他看到了一对儿明黄的、耀眼的星星。
宣止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黄澄的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局促地在衣角擦擦手,小声地问:“你哭了吗?”
杜簿安下意识去摸眼角,蓄了很久的眼泪掉下来。
杜簿安抹去水痕,这才看到,这人手里攥了一颗草。
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草,细细小小一株,连根被那人珍惜地攥在手里。
“你为什么哭?”
杜簿安沉默半晌:“因为伤心。”
男生很漂亮,在星夜蝉鸣中显得不太真实,杜簿安看到这个漂亮的男生蹲下来,小心地把草放在长椅的边角处。他怕弄脏自己,放的很远。
手上的土弄干净了,男生两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柔柔地问:“你需要我抱抱你吗?”
他断句怪异,像刚刚学会说话的幼童一般,但口齿清晰,杜簿安认真听完了他的话,男生那双眸子真挚地看着他:“我第一次哭的时候,特别希望有人抱抱我。”
杜簿安顺着聊下去:“然后呢?”
“没人抱我呀。”
他欲言又止,杜簿安明白了他的意思,主动伸出手,请求男生说:“我也是第一次哭,可以请你抱一下吗?”
男生抱起来很单薄,也很软。
杜簿安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拥抱结束后,杜簿安歉意地从他的颈窝抹掉自己的泪水。
男生不是很在意,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很好懂。在杜簿安的注视下,他不舍地捻起长椅上的草:“送给你吧。”
杜簿安说:“它对你很重要。”
男孩眨眼:“它对你也很重要,你需要一个礼物。”
……
杜簿安绕过了那根拦路的嫩芽,回头望了一眼家属院,没有夜幕,没有星星,但他还是笑了。他拥有了宣止,而现在,他还要回去找他的猫。
他为他的乖乖精挑细选的猫窝到了。
他或许可以租一间两居室的房子,一间陪他的宣止,一间放他的小猫。
第三十八章
宣止打了个冷颤,从睡梦中醒来。
他趴在桌子上,胳膊压麻了,脑袋飘飘然,囫囵的酒意散了一半。宣止撑着桌子站起来,眯着眼陌生地盯着撑住着桌子的手,好一会才辨认出来——哦,这是我的手。
杜簿安呢?
宣止条件反射地找人,寂静的房间在宣止的耳朵里发出空响,到处都没有杜簿安的声音,杜簿安的气味也淡了。
杜簿安抛下他走了?
宣止昏昏欲睡地闭上眼,小睡了三秒。
他倏地睁开眼,杜簿安是不是在宿舍等我?
随即,他变回白色的小团子,小猫秉持着肌肉记忆,用爪子扒拉开窗缝,沿着常走的路线两三跃便离开了家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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