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内心安宁,又无比惆怅。他有种古怪的难以言说的预感。
今天要与一个人分别。
而就在此时,田慕出现了。
傅及心想,他大概就是要来和自己道别的。
“你见到我师弟他们了吗?”傅及像一个老朋友那样,熟稔地打着照顾,田慕指了指南边:“他们在帮陈彦搬东西。”
“搬东西?”
“陈彦说要给陈勉前辈立个牌位, 把她生前之物拾掇拾掇。还有一些其他的杂事,大概是要修一修祠堂或者是怎么样。”田慕也没有听得太明白, 陈彦不够精明, 做事也有点含糊, 要不是崔玄帮着抬了一手,他估计又得急得上火。
傅及点点头:“好, 那我先过去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问这人:“田慕,明天还能再见吗?”
田慕愣了愣,释然地笑了一下:“不能了,我该回家了。”
“好。”傅及抬眼,栾易山已经坐在了不远处的围墙上,无声地观望着他们俩。
傅及又看了看田慕,问他:“去你家坐船的话,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不需要,你拿好钥匙直接开门就好了。”
“嗯,我知道了。”
傅及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
他见到一道白光掠过,就像雪色里路过的一缕风,极轻极快地穿过田慕的身躯,转瞬间,对方就与这白茫茫一片融为一体,化作水滴,消失不见。
傅及默然而立。
面前没有鲜艳的红,没有浓烈的血腥味,甚至连田慕来时的路,都看不见一点脚印。他就像这场雪,来得突然,走得无影。
傅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一件事。
糟了,黎阙!
他急急往庄外跑去,恰好碰见来寻他的孙夷则。对方见他脸色不好,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快去找黎阙,他有危险!”傅及来不及多做解释,抓着他就要走,孙夷则倒抽一口凉气,忍着痛说着:“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我早上跟崔玄前辈回去过一趟了,黎阙挣开绳索,自己跑了。”
“跑了?你确定他是跑了,不是被——”傅及欲言又止,孙夷则答道:“柴房没有打斗的痕迹,那绳索也是被内力震断的,我和崔玄前辈追出去三里地,也没有发现黎阙的行踪。我已经修书给临渊,让师父帮我追查黎阙下落了。”
傅及闻言,想来也只能如此,便松了手:“好。”
孙夷则脸色发白:“你怎么了?”
“我没事。”傅及说不上来的难受,以至于忽略了孙夷则的状态,对方见状,便道:“你要不再回去睡会儿?有事我再叫你。”
“不用。”傅及摇摇头,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孙夷则伤口那边又渗血了,吓了一跳,“我刚刚扯到你了?”
孙夷则哭笑不得,索性靠到了他身上:“我好虚弱。”
傅及半抱着他:“我带你回去换药。”
孙夷则抿着唇不说话,头一歪,真真跟个病患似的。傅及无奈,扶着他进了屋。
另一头,黎阙确实趁乱跑了。
他本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重新回到听海崖。他出了明山城,一路南下。他想,只要能回到无晴门,他必定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黎阙甚至不敢走大路,只能往偏僻小路上走。他的剑也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了,身上已是空空如也,无所能用之物。
黎阙自出生开始,就没有受过这等羞辱。他发誓,一定要将今日的痛苦加倍奉还。
尤其是那个伤他心的孙夷则。
黎阙心生怨恨,实在累了,就坐在路边,画符诅咒某人。
“赶路的人,可不能停下哦。”轻飘飘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黎阙吓得浑身汗毛直立,他抬头,就看见栾易山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他张张嘴,正要大叫,下一秒,剑锋便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溅,气息阻断。黎阙睁着眼睛,倒进了草丛之中。
“人命买卖,我向来算得清楚。”栾易山指尖凝力,将黎阙尸身烧成了灰烬。
“你若乖乖留在孙夷则那边,也许还有活路可走。可惜啊——”栾易山微叹,“ 谁让你非要自己跑出来呢?”
他收了剑,拂袖背手,慢悠悠地往远处走去。
栾易山做惯了这种营生,从不欠账赊账,更不拖欠尾款。他说要人三更死,便不会留着到五更。
栾易山最讨厌不自量力又心存侥幸的蝼蚁。
黎阙偏偏踩了个遍。
做完账的栾易山心情很好,他从不对下单的客人产生同情和怜悯,所以田慕的死,于他也无关痛痒。
不过,栾易山也不是个认死理的人。
凡事都有例外,他也有,但不多,或者说,他不认为是例外,只是心情好,高抬贵手罢了。
栾易山携着那副画卷,回到了他朴素的家中。
那是他与栾易舟共同生活过的房子,暂且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栾易山从小性情孤僻,喜欢独坐幽篁里,惯看冷月秋风。但栾易舟却温和善良,广结善缘,其中,她与陈勉尤为要好。
栾易山年少时第一次见陈勉,就觉得对方太耀眼,刺痛了他这个终日不见天光的小虫子。
“烦。”
在第三次被陈勉打扰到静修的时候,栾易山对那人下了逐客令。
陈勉却递过来一张请帖:“给你,下个月一起骑马去啊。”
“不去。”
“好多人呢,不去吗?”
“不去。”栾易山盘腿坐着,一直闭着眼睛,不肯看她。
“一起去吧,小山。”栾易舟也走了过来,细声细气地和他说话。
栾易山态度坚决,可陈勉也被激起了反骨,两个人拉扯半天,最终还是栾易山败下阵来。
因为那时候,他还不是陈勉的对手。
“以后我一定不会输给你。”
栾易山嘀咕着,陈勉大笑,而她笑着说了些什么,长大以后的栾易山已经不记得了。
他现在回到这个家,因为姐姐就埋在院中。他不常回来,杂草长得也快,只是现在隆冬,再顽强的草茎也已尽数枯萎。
栾易山站在那低矮的坟墓面前,抬手擦去上头的灰尘,然后盘腿坐了下来。
“阿姐,我回来了。”栾易山风轻云淡地说着,那墓碑上刻着的姓名掉了点漆,看着有些老旧。
改天买点笔买点漆回来,再描一下。栾易山想着,说道:“我替你见了陈勉,她挺好的,大仇得报,想来黄泉路上遇到你的时候,应该也挺开心的。”
“陈彦还是拎不清,好在崔玄还活着,两个人勉勉强强能过,不至于变成过街老鼠。”
“明正扬死了,可怜老庄主一世英名,最后差点栽在他仅剩的血脉上。”
栾易山说着,将手中画卷打开,挂在了墓碑上。
那是一幅,八骏踏雪图。
潋滟晴光,风色无边。
陈勉一骑绝尘,长发飞扬,栾易舟紧随其后,神采奕奕。而后,便是栾易山,崔玄,萧琅,叶仙儿,陈彦,以及,还没有完全堕落的明正扬。
画上的每个人都正值青春,正策马扬鞭,在雪山脚下驰骋。那些爽朗的笑声,好像正穿过重重岁月光阴,从这薄薄的画纸中透了出来。
栾易山一一望去,他想起来,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萧琅与叶仙儿。这两个人,都与陈勉交好,也在她备受压迫时选择与她一道离去。不过两个人结局都不太好,栾易山也不知道他们死去之时,是何种模样。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栾易山像是诗兴大发,随口吟了一句。而后他收起那画卷,将它重新封好,埋入栾易舟墓中。
“阿姐,还请你帮我最后这个忙。”栾易山双手合十,向被他打扰的姐姐赔礼道歉。接着,他设下封印,抹去了整个坟墓的存在。
天光晦暗,前路难明。
栾易山如此,傅及一行人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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