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眼睛总是明亮干净的,坚定且一往无前,燕知很信赖他,很轻易地就重新燃起了希望:“好,我相信你。”
她旋即又问:“哥,如果会死的话,我们能死在一块吗?”
少年迟疑了一下,好像没有想好回答,他挠挠头:“死后的事情,没人会知道。”
燕知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们都是孤儿,班主只拿他们当赚钱工具,缺乏教导,所以他们良莠不齐,大多数人在班主的影响下,也会变得尖酸刻薄。
只有少年不一样。
他似乎是天生的侠义心肠,热情又开朗,哪怕与旁人格格不入,哪怕也和燕知那般备受排挤,却从不失望,从不绝望。
他也随班主姓,姓林,单名一个故字。据说这个故字,还是他自己取的,因为他想长大了,去寻找自己的故乡,寻找自己的来处。他对此满怀希望,哪怕他也会被班主打得头破血流,也依然如此坚信着。
他保护着弱小的燕知,认她做妹妹,告诉她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所以他决定,在这天带上燕知逃跑。
他们的戏班,在港口一个小村庄停留。那村庄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每天停泊的商船极多。只要藏在甲板下面的货仓里,等着船开,到时候就能甩开班主。
“我听说了,请我们搭台的东家今儿要请班主喝酒,我从村里杀猪的那户人家讨了点蒙汗药,晚上就偷偷放到他们的饭菜里。”
林故的计划简单又大胆,燕知听得都愣了,她想了很久,将自己夜夜打磨好的锋利铁片给了他。
林故一怔,没有猜到她的用意。燕知咬牙:“我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把他……”
林故一把捂住她的嘴:“好了燕知,别说了,晚上听我的就好。”
“嗯。”燕知点点头。
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年,林故才十三岁,燕知比他小两个月。
可是上天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故早慧,他知道班主在打什么主意。他们来到这个港口,只是为了完成一桩买卖。那个请他们出场的东家,不过是个中间人。
班主要将燕知卖掉,卖个好价钱。而他们这些无亲无故的孩子,会被卖去哪里,林故心知肚明。
那天艳阳高照,海上风大,浪却不急,正是扬帆起航的好时候。
所以一定要是那天,一定要是那个夜晚。
林故偷偷将蒙汗药抹在班主的酒杯上,躲在暗处,亲眼看着他与东家一口闷掉。没多久,他们就不省人事了。林故独自返回班主的房间,看着那些摆得满满当当笑容诡异的娃娃,犹豫了片刻。
他知道班主会些旁门左道,他知道这些娃娃绝不普通,但彼时,年少的他并不清楚这些娃娃究竟是什么,有何用途。
他只需要放一把火,将戏班的其他人都引过来,这样就不会有人追究他和燕知的去向。
告密者无处不在,林故为此吃尽苦头。
大抵是年轻吧,思考事情永远无法面面俱到。
林故往那些娃娃身上泼了些油,点燃火折子,抛了出去。火光划过的一瞬间,那些娃娃的眼睛突然动了动,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林故。他惊得一身冷汗,慌不择路地退了出来,关紧房门,去找燕知。
可对方不在约定的地方。
林故吓了一跳,他匆匆去找,直觉告诉他,燕知去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的确是这样的。
他找到燕知的时候,对方满手是血,正呆呆地站在桌前。那血还是热的,正滴滴答答往下流,而桌上趴着的两个人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燕知抬头看了眼林故,又害怕又紧张,她小声叫了句:“哥。”
林故回过神,强迫自己从“妹妹杀人了”这个事实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多问,从衣服上撕下几块烂布,给燕知擦擦手:“我们快走。”
燕知点点头。
他们逃了。
他们本想往港口逃。可身后多了好多着火的娃娃,它们尖锐地叫着:“哥哥哥哥,为什么要杀我们?”
人头攒动的港口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船上不去了,有些慌乱的船家甚至操起船桨驱赶他们。林故后悔了,他拉着燕知往山上跑去。
“对不起燕知。”他难受得要哭,“我们翻过这座山,另外找出路吧。”
可燕知却相当平静。
班主死了,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污秽的肮脏的眼神盯着她了。现在就算是立刻死掉,也会是干干净净的。
她无比轻松,紧紧握着林故的手:“没事的哥,如果逃不出去,我们就死在一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再做真正的兄妹。”
可是林故没有回答。
他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山洞,将燕知藏在里面。
“哥?”
“我去引开他们。”
燕知慌了,死死抓住他:“你别去……”
“我会活着回来见你的。”林故急了,“我发誓,我一定活着回来。”
燕知红了眼,死活不肯松手。
“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回家。”
“回家?”
“对,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到时候,就在那里盖个小茅屋,我们一起住。”林故哄着,拍拍她的手背。
也许是家这个字,触动了燕知。她手指松了一下,林故便挣开了她的手,等燕知反应过来,再想抓住他时,那人已经转身跑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林中。
燕知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蜷缩在小小的空间里,一动不敢动。外头传来那渗人的怪叫声,叫着“哥哥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燕知咬紧嘴唇,无声地落下两行泪。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哭,也是唯二的一次。
再次流泪,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那怪叫声响彻山野,直到第二天才堪堪停下。
清晨的日光透过石头的缝隙,照进了那个小小的山洞,也惊醒了昏昏睡去的燕知。
她睁开酸涩的眼睛,看着掌心才绑着的两根布条,伤心不已。但她没有嚎啕大哭,而是小心翼翼挪开挡在前面的石头,从那个狭小的洞口爬了出来。
第122章
外面的世界早就翻了天。
山的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 天光之下,那怪诞的火焰几近透明,来势汹汹, 似是要将半个山头烧穿。来来往往全是救火的村民, 凌乱的脚印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到火光尽头。
燕知愣了一下, 而后发疯似的往山的那头跑。半路被一个村民拦下:“谁家的孩子?怎么不看着点?”
“放开我!放开我!”燕知挣扎着,那人却还是不肯松手:“那边危险,你下去找你家大人!”
“我哥,我哥在那边!”
情急之下,燕知狠狠咬了一口那人的手腕, 对方吃痛,当即松开她。燕知跳入混乱的人群, 跌跌撞撞朝前奔跑。
她大气不敢喘, 慌乱地推开无数道一晃而过的人影,那些惊讶或是质疑的轻呼全部被她抛之脑后。
“哥,哥……”
燕知猛地摔了个大跟头,又哆嗦着爬起来,手上的布条断开,露出里头那片早已干涸的殷红血迹。
燕知攥紧双手,终于跑到了那冲天的火光面前。
“哥!”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被不知情的人一把抱住:“别去, 会被烧死的!”
燕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烧焦的树木与泥土散发出强烈的血腥之气, 彼时的燕知还不知晓, 那就是一种诅咒。那些被烧毁的娃娃在诅咒他们, 万劫不复。
她昏了过去。
再清醒时,她正躺在一个好心的渔民家中。她不记得醒来看到的一切了, 她只是又一次爬上了那座山,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走入那片焦土的尽头。
那是个陡峭的悬崖。
悬崖之下,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大海蔚蓝如玉,风平浪静,无言地注视着这片繁荣的港口。人们依旧在忙忙碌碌,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熟人聚在一起,谈论着那天夜里离奇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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